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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装相 蕉三根 3988 2024-06-10 15:05:19

放映厅里乱成一团。

很多人七手八脚地冲上去扶张念文。有个人可能是怕迟也再动手, 先下手为强地来摁迟也的手。喻闻若突然蹿上来,保护性极强地一把将迟也护在自己身后。所有人都在惊呼,闪光灯响成一团, 幕布上还在放映“百年光影”, 上世纪20年代的女星笑容悲悯地注视着他们, 宛如教堂里的圣母。

邹元朗提高了声音在叫嚷。有人说要打急救, 邹元朗只当没听见,高声劝大?不要拍了。喻闻若一条手臂像铁钳一般紧紧箍住了迟也,既有保护意味, 又像是拦着他继续动手。迟也激动极了, 所有的声音都更刺激了他,他咬着牙,尽力想往前扑, 还想揍张念文。

“我杀了你!”他嘶叫着, 声音不大, 嗓子却完全变了调, 不像他了,“我就是小镇来的混子, 不念书的流氓!我今天非要杀了你!”

喻闻若那只手往下移,干脆从他腰间一抱, 也不顾旁人在看,半拖半抱地把人带了出去。他们走的时候,围着张念文的人还是都俯着身,看起来他一直没爬得起来。迟也被喻闻若塞到车里的时候, 才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张念文被他打倒在地的时候,后脑勺撞在地板上, “咚”地一声很响。毕竟上五十岁的人了,不会真被他打出个好歹来吧?

迟也冷静下来了,全身都抖得厉害。他叫了一声“喻闻若”。喻闻若在开车,闻言把右手伸过来,扣住了他的左手,似是无声的安慰。迟也这才发现他右手疼得厉害。那一拳太用力了,他手背指骨的地方在发烫,高高地肿了起来。大拇指也使不上力。但他忍住了,什么话都没说。

喻闻若也不说话,他车开得很快,早就过了限速。迟也想提醒他小心交警,但始终都没开得了口。一直回到迟也?里,喻闻若也仍旧沉默着。迟也开始慌了,纷纷乱乱的思绪都散去,他又想起来那个问题——张念文到底对喻闻若说了什么?

“喻闻若……”

迟也又叫了他一声,声气很软,可怜巴巴的。但是喻闻若还是没理他。他把人带到沙发上,摁着迟也坐下,然后转身去了厨房。迟也不放心地站起来跟过去,看见喻闻若从冰箱里取了冰块,用水槽边备着的那种一次性滤厨余垃圾的网兜装好,做成了一个小冰袋。然后他转过来,拉着迟也,又把他摁回了沙发上。

迟也任他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把冰袋敷在了他已经肿起来的手背上。冰袋太凉,刺激得他一哆嗦,想把手缩回去,但是喻闻若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腕,没允许。迟也只好僵着,忍了一会儿。喻闻若的动作很轻,没把他弄疼。

迟也开口问他:“张念文跟你说了什么?”

喻闻若低着头,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迟也这只手。

迟也又道:“不管他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

喻闻若就是不说话。

迟也伸出左手,想去摸他的脸,让他抬头看看自己。但是喻闻若微微避了一下。迟也彻底慌了。

“你听我解释行不行?”

喻闻若终于肯抬头看了他一眼。

迟也把心一横。

“我以前确实跟张念文在一起过。”他咬着牙,强忍着胸口泛起来的恶心。但他不得不这么说,他无法承受再像对着项影那样对喻闻若说一遍,更无法承受喻闻若哪怕有最轻微的一丝质疑。因为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是男人,你不会反抗吗?

迟也深吸了一口气,像从身上活撕下来一块肉似的,继续道:“但是后来,我们俩感情出了问题,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喻闻若还是就那么看着他。原本还轻微地动一下小冰袋,现在那只手也僵住了,冰袋就那么持续地贴在迟也的皮肉上。迟也浑身都在颤抖,手是冷的,心也完全冷掉了。他猜到张念文大概会跟喻闻若说什么了。

“是我主动的。”迟也心里在痛号,他认下了。“是我……当年为了更好的前程……”

迟也说不下去了,他抽回手,几乎崩溃地恳求眼前沉默的人:“你说句话吧,骂我也行。”

一片静默。喻闻若的眼神像两潭不见底的水,要把迟也溺死。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好像有无数的话要吐出来,但全堵在了喉咙口。他咬着牙,像是要把这些话要嚼碎。

然后他突然指了指面前的展示柜。“金燕奖的奖杯为什么盖起来?”

迟也愣住了。

喻闻若又问:“他强迫你的吗?”

迟也满目惊愕,下唇剧颤,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喻闻若的问题全憋闷在胸口里,好像一个快要涨破的水囊。他想问当年在意大利是不是也是张念文?你说过的有人占你便宜,是不是也是他?违背你的意愿,用侮辱女人的方式来侮辱你的,是不是也是他?

但是他最后问出来的却是:“他打你吗?”

迟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睛眨都不眨,然后两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特别大颗,挂在他下睫毛梢上,摔到脸颊上时,喻闻若几乎都听见什么东西碎了一样。

迟也点点头,梦呓似的回答他:“打。”

喻闻若伸手在他眼下擦了一下,意外于自己语调竟然还是那样平静:“打哪里?”

迟也伸着手,好像那里还有伤,要给他看:“手,脚,背上,屁股上,除了头和脸,哪里都打。”

“用什么打?”

“皮带,扫帚条。”迟也很机械地回答。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这些,对项影也没有。他告诉项影的那些,更像是为了刺痛师兄。但他无法承认自己曾经那么无力地被虐待。他当年有十六七岁了,但是张念文教训他的方式,好像他只有六岁。迟也在这种殴打里被管教,被驯服,也被剥去了所有的尊严。直到现在,他每说一个字,尊严就又被狠狠踩上一脚。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顾不上这话跟他刚刚说的有哪里自相矛盾,只是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他还把我关起来,不给我吃饭。我做得不好,他就要罚我。他还嫌我脏。”

“嫌你脏?”

迟也脸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他的神情还算平静,但身体本能地响应着某种痛苦。

“我以前,不懂怎么清理干净。”他隐晦地开口,这也是不可能告诉项影的话。但他可以告诉喻闻若。他的身体变成隐秘的耻辱的容器,只有喻闻若知道。

“他也不会给我时间清理干净……有的时候,我会受伤……会很脏……”

喻闻若又不说话了,他以为迟也会哭,但是他只掉了那一滴眼泪,就再也没有了。喻闻若胸口那个水囊就这样破裂,所有的问题都被冲走了,水漫出来,原来全都是迟也哭不出来的眼泪。

我应该带你走的。喻闻若突然漫无边际地想。当年在意大利,他看到那个男孩子手腕上解释不清的红痕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应该把他带走。带去哪里都好。而不是要一张房卡,又把他送回去。

迟也停下来,察觉到了他异乎寻常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

喻闻若想的可太多了。他在质问自己为什么没看出来,为什么在经历了蕾拉之后,他依旧没有看出来。他本来应该比别人更敏感,但他从来没有把迟也往那方面去想。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因为他看起来那么“正常”。即便是直播间事件之后他那样诡异的反应,喻闻若怀疑过各种情况,也始终没有想到过这样一种解释。

然后他突然想明白了——那是因为迟也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喻闻若回答他:“我在想,如果我在中国杀了人,英国政府能不能为我申请外交豁免权。”

这是一句玩笑,外交豁免权不包括谋杀。但迟也显然当真了,他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喻闻若的手,然后抽着冷气,面部扭曲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喻闻若抓起他的右手,在他虎口处轻轻摩挲了两下。迟也的大拇指关节受伤了,可能是只是扭了一下,也可能脱臼了,喻闻若判断不出来。

“你拍《冷枪》之前不是上了搏击课么?”喻闻若半是抱怨地问他,“教练没教你打拳的时候怎么保护拇指?”

迟也轻声犟了句嘴:“上课有绷带啊……嘶啊啊……轻点轻点。”他一边抽冷气,一边胆战心惊地偷偷觑他。

喻闻若只好道:“我不杀人。”

迟也嘟囔了一句:“那谁说得清楚。”

喻闻若手上微微用力:“今天忍不住动手的是谁啊?”

迟也:“那要不是我拦着你……”

他突然停住。喻闻若仍旧不轻不重地给他揉着虎口,迟也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了一遍:“张念文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喻闻若语气平淡,“他想问我要《橄榄树》的版权。”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汤华提醒过我,有人想逼她转卖版权。现在看来就是张念文。怪不得你帮她解决她也不愿意再改,她知道张念文的目的没有达到,后面还得使绊子,所以干脆破釜沉舟。”

迟也点点头,又试探着问他:“没提我?”

“提了。”喻闻若说,“他说可以让你来主演,毕竟以前你们搭档得最好。”

迟也愣住了:“你就为这动手了?”他突然把手抽了回来,瞪着喻闻若,“你刚才诈我!”

喻闻若又把他受伤的手拉回来,没有理会他这句话,继续按摩:“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迟也着他的策略,不回答问题,只是一味发问:“你为什么要动手?”

喻闻若不说话了。

迟也轻声道:“他说是我主动勾引他的,对不对?”

其实张念文的原话并非如此,但喻闻若也无意重复。张念文只是在提及他和迟也“搭档得最好”的时候暧昧地暗示了他与迟也曾经的关系。喻闻若很难猜测张念文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许是某种下作的心理作祟,想以此来在喻闻若面前耀武扬威,达到一种“你现在所珍视的也不过是我玩剩下的”羞辱人的快感。也可能只是想以此来威胁迟也。他也没想到喻闻若突然就动手了。

“他说你跟他有过一段。”喻闻若现在已经没了当时的怒火,反而说得很平静,“我就知道你不是自愿的。”

虽然他并不确定张念文具体做了什么,但那一瞬间的认知已经足够让他挥起拳头。

迟也看着他,几乎张口结舌:“我……我其实……”

他觉得有些羞愧,出于对老师盲目的崇拜,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是自愿的。

迟也觉得有些辜负了喻闻若的信任似的,低下头:“我没你想得这么好。”

喻闻若摇了摇头,神情很严肃:“这跟你好不好没有关系。”

迟也不太明白。

喻闻若不再按摩他的虎口了,他握着迟也的手,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慎重。

“他当时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老板。你才十几岁,如果不是他愿意,你想勾引也勾引不了。”喻闻若停了一下,宣判似的,“是他的责任,不是你的错。”

迟也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有些狼狈地重新把嘴闭上,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又觉得不可思议。抓耳挠腮,坐立难安。

“可是……可是我……”迟也语无伦次,“我以前,是动过感情的,我……”

喻闻若仍然抓着他的手:“那是他利用了你的感情。”

迟也要哭了。他缩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现在跟我在一起。”

喻闻若摇了摇头:“不是。”

迟也仍旧捂着脸,肩膀轻微地颤动着。他的指缝里都被浸湿了,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哭得这样厉害。

喻闻若轻轻地掰了一下他的手,迟也非常羞耻似的,不想让他看。但喻闻若很坚持,抓着迟也的手腕,像掰开紧闭的蚌壳。迟也只好抬头看他,他的表情非常古怪,明明在落泪,却又想笑。

“怎么会真有你这种人。”迟也笑得仿佛一声叹息,更多的眼泪违背他的意愿落下来,“我以为那些话只有我自己会相信。”

喻闻若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泪,迟也努力克制着情绪,轻轻地不耐烦似的“唉”了一声,避开了他的手。

“肉麻死了。”

喻闻若笑了,又抓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

迟也看着他:“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倒霉是应该的。”

“什么?”

迟也低下头:“我要倒大霉了。”

喻闻若没说话,这是实情。迟也的手机在他口袋里,开着静音,也没震动。他自己看不见,但喻闻若看得很清楚,从他们回来开始,手机屏幕明明灭灭,全都是电话和信息,只是他们根本还没顾得上。

达诺尔那边出事了,这事儿喻闻若在进放映厅之前就看到了,当时还想找机会跟迟也说。然后迟也又当众打了人。确实是天要塌了。

迟也的手指在喻闻若唇边蜷了一下,他轻声道:“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心态好。”喻闻若侧过脸去,又在他指尖吻了一下,“这拳后悔吗?”

“不后悔。”迟也不假思索,“爽。”

“那下次记得大拇指扣在四指里再打。”

迟也笑了。

“你太好了。”他突然叹了一声,“好得让我觉得老天其实也很公平。我这么倒霉,可能就是为了把运气攒起来遇到你。”

喻闻若撇撇嘴:“现在是谁肉麻?”

迟也“哎呀”一声,说不过他。

喻闻若没肯放开他的手。

“不是这样的。”他看着迟也的眼睛。“是我运气好。”

远在我来到你身边之前,你就逃出来了。削骨剥皮也要活。

“被你爱着,是我运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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