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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偏私

天光破晓。

镜泊沥沥淅淅下了场雨,小筑外的潮气卷土重来。

鼻腔喉管内原本已经消散的血腥气又显出丝缕,问泽遗取出引水珠摆在床头,点起炉火。

不冷不热的天点火实在奇怪,奈何魔性褪后出了一身汗,劫难过去,反倒是四肢百骸冷得难耐。

明魄香带来的幻觉早已消失,空荡荡的屋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问泽遗靠着床榻,忍受时不时从某处关节传来的刺痛。

他昨夜控制得好,当下还并未有人发现持明宗副宗主入魔的丑事。

白如骨瓷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问泽遗盯着脚边深坑,盘算该如何同兰山远或谷雁锦解释。

一只纸鹤携着风飞来,乖巧地推开没关死的窗户。

问泽遗拿过纸鹤,它羽白的翅膀还抖了抖,落下一串穿过雨幕而沾染的水珠。

是兰山远的信。

问泽遗走到火边,仔细地阅读着信件上的字据。

————我有要事相告,四师弟午时是否得空?

问泽遗将信纸压平。

————午时得空,请师兄至湖心亭。

他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穿过大半个宗门去找兰山远。

又想了想,问泽遗加了几句寒暄的话。

末了,他在信的结尾心虚地落笔。

————昨夜练剑,不慎砸坏地面。

反正让术修来修补昨晚被砸坏的地板,这事迟早要传到兰山远耳朵里。

身体暖了些,问泽遗搓了搓手,走到窗边放飞纸鹤。

“副宗主,是宗主差我们来的。”

没过去半个时辰,就来了两个术修赶来,替他修补了损毁的地面。

术修的修为颇高,转眼间碎裂的地板光洁如新。

随后,术修们对视了眼,极有眼色地同问泽遗道别,瞬间没了影。

效率之高,哪怕是放眼整个修真界都叹为观止。

还没来得及差人过来的问泽遗盯着地面,忽地笑了。

他本意是和师兄检讨,结果兰山远的动作比他还快。

师兄对他,是真的极好。

外头的雨也渐渐停了。

阆山的花开得晚,初夏该有的荷苞没影,倒是早春时的野花和桃李在镜泊四周开得正艳。

被雨水打下的花瓣成了落红,掉在镜泊之中,又顺水流到湖心亭边打着转。

四下安静,问泽遗斜倚着石栏,银白睫毛下,剔透的眼瞳看向雾蒙蒙的远处。

他抿着唇微微阖目,看似是天性冷漠,实则是昏昏欲睡。

昨晚对抗魔性消耗太大,导致本就缺觉的他犯困得厉害。

红绳缠绕的玉扣垂落,静止不动的白衣修士宛若一幅泼墨山水画。

他略微眯了会,瞧见远处的人影时,困意已经消退下去。

“师兄来了。”

问泽遗含笑起身迎接,举手投足不见病容。

兰山远也是一身惯常可见的白衣。

等兰山远走到跟前,问泽遗这才发现他们穿得还有几分像。

“见着师弟安康,我便放心了。”兰山远似没察觉到问泽遗异常。

他坐下后,娴熟地拿起茶具,替问泽遗煮起了茶。

问泽遗的茶具像是副摆设,他自己也不精于此道,倒是兰山远用的次数更多。

“此次来,是有要事想问你。”

透过氤氲雾气,兰山远的语调严肃了些:“我昨夜卜卦,发觉你有劫难将至。”

“这几日,师弟身上可发生过异兆?”

问泽遗暗暗惊奇,面上不显:“师兄怎么突然想算我的命格?”

修为越高的修士,其命格越难被看透,哪怕是化神期的兰山远想要去卜他的命格,都得废番周折。

“当心烫。”

兰山远给他倒了杯茶,叮嘱完才接着道:“看你这些天心神不宁,这才卜卦问天。”

他垂眸:“若是师弟不愿,不会再有下回。”

“师兄会错意了。”问泽遗端过茶,赶忙解释。

“我只是怕师兄太劳神,师兄愿意忧心我,我自然很高兴。”

他总不能和兰山远说,自己神思恍惚还有他的功劳。

“不瞒师兄,我确实有劫难。”

他斟酌过后,决定和盘托出:“昨夜我受到感召,怕是近些天要度突破关窍的小劫。”

他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笑道:“希望能渡劫顺利,少遭些罪。”

兰山远沉吟片刻:“可我卜出的劫难,不像是因关窍突破所致。”

他抬掌,手心浮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眼。

问泽遗盯着看了会,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兄,我看不懂。”

原主对于卜卦这块知识的了解程度为零,而他虽然抱佛脚学了些,但依旧学艺不精。

兰山远耐心解释。

“你的劫难在南方,若只是因关窍而起的劫,劫难应当在正中。”

他顿了顿:“所以近些天,你兴许会遇到更麻烦的劫难。”

中土的南边,那可不就是南疆。

问泽遗脸色微沉:“师兄,我怕南疆苍雀那边,可能真要大乱了。”

兰山远不可能算错,说明他原定的劫难,就是要在南疆出现。

天火、魔性和关窍,加起来足以称得上大劫。

“我未曾算出苍雀一族有劫。”

兰山远收回手,不咸不淡道:“但天道无常,卜卦未必时时有用,兴许他们的劫大到难以预测。”

问泽遗虚心求教:“师兄以为,我该如何渡劫为佳?”

“自是在持明宗内闭关,等待小劫降临,远离南疆纷扰。”

兰山远说这话时,天上好巧不巧又下起了雨。

“可我观天相,你怕是会执意去南疆。”

雨丝穿过兰山远的指缝,他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他支起个小结界,将潮气隔绝在湖心亭外,屏蔽出一方二人世界。

问泽遗喝着已经微凉发苦的半盏茶水。

师兄算得极准,眼下看来,这趟南疆是非去不可。

“我在想,兴许当初让你调查禁药事宜,本就是不合适的举措。”

兰山远收拢手,轻声道。

“这是我命里的劫难,自然与师兄无关。”

毕竟就算兰山远阻拦,他也会揽下调查禁药的任务。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要走的路,问泽遗从没打算过回头。

“无关......”

兰山远藏在袖下的手紧了紧,随后面上短暂停驻的阴霾消散,又是一贯的温润态度:“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既是你命中劫难,就与我息息相关。”

“若我真要去南疆,定先知会师兄。”

问泽遗将他刚才转瞬的反常尽收眼底,却并未点破。

“若是要去,师弟打算如何去?”

“由宗门大阵去到南疆的宗门,只消片刻。”问泽遗早有打算,“等到临近妖族地域,再御剑进入,花不了一个时辰。“

“你现在随时可能渡劫,并不适合御剑。”兰山远手一挥,灵气汇聚在桌面,形成一张模糊的地图。

地图上是苍莽无尽的绿意,小道崎岖,人烟罕至。

“苍雀一族栖息在苍巽山中万年,平日自给自足。”

“苍巽山是凤凰留给他们的栖地,苍雀一族也极其眷恋苍巽山,鲜少踏出领地。”

兰山远指给他一处最深的绿色:“要进入苍巽山,得破开苍雀设下的结界,沿途道路崎岖,瘴气密布,深入其中极易迷路。”

见过赐翎,问泽遗自然清楚苍雀有多保守,住得又有多偏僻。

他正色:“可师兄算出我的劫难在南疆,无法躲避,到万不得已时只能去迎接。”

他本以为兰山远是要劝他,谁料兰山远颔首赞同。

“问天的卦象也需顺应,我并非要阻拦你。”

兰山远语调淡淡:“只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我需要与你同去。”

问泽遗瞳孔微缩。

是需要和他同去,而非征求他的意见。

这不是兰山远第一次提出同行的要求,他们这短短大几月来同行的次数,甚至是要比有些师兄弟十年都多。

次数太多,就算他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眼下难免让人多想。

“这是我的劫难,师兄就算过去,理当也帮不了我。”

他给兰山远倒了杯茶,余光观察兰山远的态度。

“我不能帮你渡劫,但能用阵法直接将你送至苍巽山边,若你突然突破关窍,我也可以暂时庇佑你。”

“于情于理,我不能放任你独自去往南疆。”

兰山远的模样和平时看似别无二致,可问泽遗还是从其中品出丝异常。

隐藏在言语的情绪太重了,似乎还带了患得患失。

这显然不对劲。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对情绪的感知力强于多数人。只要让他见上几面,他就能判断出对方大致是怎样的性格。

可这么久了,他还是看不懂兰山远的确切模样。

他来到这个世界有段时间,遇到的其他人的人设几乎完全符合狗血文中所写。

可兰山远不是。

不光不是,甚至他的人设在问泽遗脑海中从清晰可循,到现在变得愈发捉摸不透、模糊不清。

现在,这种违和感到达了顶峰,让他无法忽视。

书里的兰山远完美得失真,没有过重的欲望。

他平等地爱着苍生,为所有人付出。

可现实中的兰山远对多数人都有保留,温柔之中透着冷淡疏离。

与书中的博爱不同,现在兰山远明显更亲近他。近些天来,更是在他面前时,屡次露出反常的情绪。

就比如刚才。

像是精致无暇的工艺品裂开一道口,让问泽遗感觉到内里透出丝扭曲的控制欲。

因为所谓的残破,工艺品变成了艺术品,纸人变成了活人。

就这点控制欲,远不至于让他觉得不快。

尤其是还来自兰山远。

原本劝兰山远在宗里坐镇的话被生生咽下,问泽遗望着兰山远坦荡荡的目光,也露出个坦然的笑。

“是,我听大师兄的。”

现在的问泽遗很难用书里书外的人设偏差劝自己,这多少是有些自欺欺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远超狗血文中的主角师兄和炮灰师弟。

依照他对兰山远的了解,他拒绝之后,兰山远依旧会劝他,到头来他还是会答应兰山远。

他不想兰山远去,本质不过是怕万一出差错,兰山远因持明宗宗主身份遭到诟病。

那不出差错即可。

而且问泽遗也不想拒绝兰山远的好意,因为他很好奇。

兰山远身上的异常,究竟来自于哪里?

“师兄。”

可能是喝了茶的缘故,他心跳略微加速:“又让你替我操心了。”

同之前几次不同,在探究欲作祟下,他有些期待和兰山远同行。

“是我的分内之事。”

兰山远又回到了端庄君子状:“突破小关窍也并非易事,记得做好万全准备。”

“是。”

问泽遗恭敬地起身送兰山远。

背过身,两人神色各异。

兰山远脸色阴冷,隐隐透着烦躁,问泽遗则是一副思索模样。

“好奇怪的云!”

不远处,赐翎新奇地指着镜泊上空,大惊小怪:“怎么只在,湖面上有。”

少年从没在南疆见过这种有趣景象,好奇地想要凑上去瞧究竟,被看管他的修士赶忙拉走。

拉着不情不愿的赐翎,他们也没忍住,好奇地看着那反常的乌云。

这景象和宗主突破时很像,莫非是副宗主也要突破了?

他们也不敢问,只能拽着小苍雀离开。

最近修真界的大事,可真多呐。

不告诉他,那等他有机会,亲自去问大魔头好了。

赐翎蔫蔫地被带走,无精打采地想。

乌云跟着问泽遗走,直直飘到了药寮处。

“哎呦!”

瞧见黑压压的云就要落雨,青藿急匆匆蹬着腿,收起晾晒的草药。

这批药材不珍贵,可师尊说了,再普通的药草也要细心对待。

小姑娘抱着箩筐跑过,得空才和问泽遗道了声好。

“问、问师叔好!”

说完,她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问泽遗笑着点点头,推门而入。

谷雁锦托着腮在犯困,外头一阵雷声滚过,随后便是阵雨落下。

她睁开眼来,看向来者。

“怎么回事?”

早听青藿说有云跟着问泽遗,她隐约猜到七八成:“是你要突破了。”

问泽遗的境界很多年没涨,谷雁锦自是没预料到他会在现在突破。

但修练本就会遇到许多预料之外的事,她只当是问泽遗这会行善积德,天道开了眼。

“是,昨晚得的召应。”

明白问泽遗的来意,谷雁锦顿时精神了:“出现突破的劫难是好事,我去给你取些方便突破的灵药。”

“多谢师姐。”

谷雁锦炼的丹药品质在修真界都排得上号,有了丹药,至少能让他遭遇突发情况时不会因为过于痛苦误事。

谷雁锦边取药匣,边不放心地嘀咕:“到时再派几个药修守在镜泊边上,要是你没声了,我马上过来看。”

她真怕问泽遗这身子骨扛不住,被劈两下就碎掉。也不是接不回来,可接回来又得费好大麻烦。

“不必了。”问泽遗硬着头皮道,“这次渡劫,恐怕得在南疆渡。”

满室寂静。

凑热闹的青藿小心缩回脑袋,谷雁锦缓缓转身,满脸不可置信:“你方才遇到雷劫了?”

“雷劫还没开始。”问泽遗顿感不妙,但还是老老实实道。

果不其然,谷雁锦倒吸凉气:“这也没被劈傻,怎么开始说痴话了?”

“渡劫不在持明宗,你去南疆哪处能渡安生。”她气极反笑,“问泽遗,你倒是异想天开啊。”

虽然有很多大能是在险地飞升,但人家那是为了突破大劫难。就开一个关窍,疯了才跑去南疆遭罪。

“大师兄同意吗?”

她严肃地问:“别是你自作主张。”

“实在是情境特殊,大师兄会随我去。”

问泽遗路上已经想好了话,赶忙应答。

他还想继续和谷雁锦解释,倏忽间,谷雁锦脸上表情已经由阴转晴。

“早说。”

她动作又懒散起来,甚至打了个哈欠:“既然师兄在,我就放心了。”

“他肯定不会让你出事。”

就大师兄那般护犊子模样,怕是一道雷都劈不到问泽遗身上。

问泽遗无语凝噎。

只知道搬出大师兄有用,可这也太有用了。

到底是谁给师姐灌输了这种奇怪的思想。

“师姐。”

他斟酌开口:“我也是化神期剑修,就算没有大师兄.....”

“我知道。”谷雁锦打断他,“就算没大师兄,你也能摆平麻烦事的。”

再怎么是化神期剑修,再怎么改好,她的师弟也是个几百岁小孩子。

渡劫前修士容易心态不稳,谷雁锦没怎么犹豫,勉为其难地给问泽遗塞了些好话。

她忽地一笑,因为太过刻意,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只是你和大师兄感情好,事事都在一起,才更让人安心。”

问泽遗沉默了。

早知道师姐安慰人惊世骇俗,没想到这么恐怖。

听起来更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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