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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审讯

明日如我 燃灯伴酒 4134 2024-07-12 10:21:26

内城二十二区,城防所。

地上三层,审讯室内。

“昨天晚上,你擅自离开住所,趁夜色潜入方舟。”兰斯撑在审讯桌后,苍白灯光自他头顶打下来,深邃五官投射下阴影,时明煦看不清他的神色。

同样,上校也看不清对方的。

只有印有几张监控画面的照片被拍到身前,时明煦抬首瞥了一眼——由于红外线路受损,这些证据都很模糊。时岑为了隐匿行踪,也刻意挑选了隐蔽处行走,成功避开绝大部分监控。

但研究员的狼尾特征实在突出,一旦被捕捉到,就很容易锁定对象。

碎发遮挡住时明煦的眼眸,他淡淡开口:“我说过,这不是我。”

  时明煦一怔。

苏珊娜。

他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恍如隔世——自召开动物研究所紧急会议的那个晚上,兰斯上校就来讯,告知苏珊娜趁乱从医疗中心逃离,自此不知所踪。

当夜凌晨,温戈巨大的身躯占据穹顶,“暴雨”袭击了整座乐园,第二日清晨来临时,远距离光轨已经停运。

研究员猜,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清晨偷偷跟随光轨一起到外城去——她或许借用了别人的ID卡,但即便被发现也没事。光轨驶入外城后会有一段明显减速,在人流密集区的行驶速度也很慢,外城城防所赶来前,苏珊娜就可以跳窗逃走,钻进混沌熙攘的人群。

就像她从前打着保罗送她的那把坠满齿轮的小伞,蹦蹦跳跳消失于浮墟的那个雨天。

那分明只是九月初,但似乎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和时岑第一次产生微弱通感,在西西弗斯街道遭遇刺藤袭击时,对方的身体反应带动时明煦成功躲过藤蔓。

时明煦抬脚往门方向走去,与此同时,他微微侧目,朝亚瑟低声道:“躲起来。”

“不用教亚瑟也知道!”亚瑟眨巴着眼睛,“我才不会轻易同石头说话——好矿,我在窗外等你。不过,你要快一点哦!”

祂飞速聚集到窗边,大团浓白色半流体自窗口处挤出去,最后惟余翠绿色眼瞳,伴随时明煦关窗的动作,被窗棂压得半变了形,大半身体悬坠在窗外,像一朵巨大的绿柄荷包花。

小家伙这时候才骤然想起什么:“还有,你千万不能反悔!你已经答应了做我的呜呜呜呜矿!”

祂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剩余半只圆瞳已经被彻底挤出窗外——亚瑟随风雪翻滚了几圈,最终晃晃悠悠地扒在窗边,伪装成笼罩时明煦家的浓雾,只随气流发出轻颤与舒卷。

研究员这才转身,急匆匆打开了房门。

苏珊娜正欲再次叩门的手顿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沉默须臾。

她裹着件黑色大衣,其上挂满细碎冰棱,脸与手都冻得红中透紫,但肿胀的手指仍然紧紧捂住腹部,没有移开。

看见时明煦后对方开口,吐息瞬间冻成可视白雾,呜咽也随之破碎四散,她没能说出什么清晰的词句。

走廊浸满风雪,寒意渗人骨髓,时明煦侧身将她让进来:“先进屋吧。”

苏珊娜将话硬生生咽回去,她朝研究员鞠了一躬,才小心翼翼地往屋内跨出两步:“要......脱鞋吗?”

时明煦闻言,看向她的脚。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真空防护罩!

时明煦立刻来到窗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暝暗沉郁的天地尽头,一道巨大的莹白色屏障时隔五十年后,再度缓慢升起,试图阻隔过分可怖的风雪,将内城所有居民保护起来。

时岑不在被保护之列。

他同样收到了自己世界的警告,却缺少了真空防护罩的后半段。不过莹白色的曲形巨幕不会撒谎,时岑的余光已经瞧见了它,哪怕只是瞬间的一瞥。

也已经足够。

佣兵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防护罩上次开启,还是在灾厄袭击乐园后的第三天。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外城的一部分,或许又要像上次那样被放弃了。

乐园没有庇护下所有居民的能力,注定直面破碎的命运。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活下来。就在时岑压制侍者、随苏珊娜一起挪移着躲避碎冰与低温暴露的过程间,那些信徒的尸体早已伏地枯朽,却仍在火中燃烧,苏珊娜的火把也要燃尽了,他们必须尽快赶至篝火堆边,以寻求短暂的庇护。

侍者则全程痴痴望着天穹,他的眼睫与发间都已经覆满白霜,呼吸变得很虚弱,就连挣扎也没有了。 

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直至他们成功来到篝火旁时,苏珊娜连忙往其中加柴火,伯格·比约克终于久违地开口。

“时岑。”

他声音这样轻,整个人跌坐在地,狼狈到了极点。

时岑侧目转向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同温戈绑定契约,祂陨落后,你的意识就随之泯灭。”

“队长,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侍者实在太虚弱,却还要再呛一呛。

他脸色因为生命力的流逝而迅速苍白,眼神也愈发涣散,已经看不清很多东西了。

雪,冰,篝火,乃至时岑与苏珊娜,都成为朦胧又遥远的存在,惟有寒冷真切可感,惟有记忆......记忆越来越清晰可辩。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可我仍然记得,方舟中的灯塔实验体学生,是被单独划分区域的。”时岑说,“正常学生不会有接触到他们的机会。”

“是。像唐博士这样的学生,就无法轻易进入方舟十三层。”

时明煦在恍惚间答话,他瞥了一眼唐·科尔文:“但时岑,严格来说,你我也是第一代实验体......在方舟待满两年后,我也偶尔被叫去十三层,辅助记录数据。”

“那怪不得。”时岑睁眼低头,他看见手腕那颗小痣,它安静地匍匐于内侧,凝固着,像一小颗血色琥珀。

“我只在方舟待了一月出头。”

他在沉倦的思索中,想起从前,那些短暂停留于方舟的日子。

方舟,这处人类最后的科研人才培养基地,一栋高达十三层的建筑。从外形上看,它的线条并不优美,但很独特,是一座洁白的人造蜂巢。

每层的每个蜂房都承担着它们的职责——实验室,授课处,样本房,培育基地,数据中心......它本身,就像是一台巨型高精密仪器。

事务处理中心在一层,生物、物理、化学、电子信息四系,分别占据方舟的二至十二层,容纳着中等教育毕业升学上来的普通学生。

但,再往上的第十三层,就是为灯塔实验体特设的区域了——在时明煦与时岑入学方舟那会儿,这部分学生中,大部分都是第一代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

或者说,是“不完美的实验体”。

他们虽然在基因等级上均为A-C等,可或多或少拥有一些智力方面的基因疾病,因而作为辅助生殖技术长期观察的对象,进入方舟十三层接受特殊教育,以便及时配合调整生育法案,改进生殖技术。 

在如此多的第一批实验体样本中,惟有实验体001号——也即时明煦,不仅没有出现过任何基因缺陷,且智力超群、基因链稳定程度高得空前。

他唯一的缺点,是情感淡漠。

可这并非特例,第一批实验体样本几乎都有“情感淡漠”的特征。

因为从出生伊始,大多人在被问及“为什么自己没有亲人时”,就已经被告知实验体身份。

“第一代实验体来到方舟的根本原因,是确定了他们除智力以外其他方面的性征稳定,而如果能够通过观察改进,得到较为普遍的优异智力成果,对乐园而言,就极有可能开创一个崭新的复苏时代。”时岑说,“但辅助生殖技术发展到今天,依旧没能攻破这一点。”

时明煦一愣,补充道:“的确如此......事实上,灯塔这么多年的实验中,从未在人类智力层面得到任何突破。” 

在他下意识抬手接通自己通讯器的瞬间,灯塔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的声音传来:“小唐,从南方雨林送回几株裸子植物样本,同此前入侵外城的植株性状高度相似,你立刻回来看看。”

“......是。”唐博士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主、任。”

他骂骂咧咧,不得已告别时明煦,回到灯塔加班去了。

就在他关门出去后,时岑立刻接管时明煦的身体控制权,佣兵操控着他的手抽来纸巾,在帮时明煦擦干额角冷汗时,时岑问:“小时,还撑得住吗?”

“我可以......”时明煦的意识已经轻微混沌,四肢无力,但他艰难地盯住平板,“时岑,你点开吧。”

时岑尊重他的选择,他借助时明煦的指尖,在同脑部疼痛的拉锯间,缓慢地触碰到屏幕——

视频被成功打开了。

——只可到此。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

只可到底,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岑微张开口,他想说点什么反驳对方,但,一个音节也发出来。

语言的力量,在此刻苍白到了极点。

而时明煦还在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果滤网真的在无差别切割筛选,所有动植物的基因又都呈现双向异变,那么......”

“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基因畸变,永恒向下?”

伯格·比约克,出生于乐园历97年,F级,自记事以来,就是流浪者,就是乞儿。

自由是比约克有且惟有的东西,但他并非鸟雀,自由触不到天穹,就只能变成阴沟中爬行的鼠类。

伯格·比约克就是这样一只小鼠。

后来自由也被剥夺,他就变成智识与灯塔的实验体。命运的视线终于投向他——灾厄中濒临死亡之际,他同温戈签订契约,获得某种充盈的、长久幸福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在此后五十年间,成为无数小鼠的教父。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就组织切片看来,112号实验体尤娜,出现较为明显的F级烈性畸变。”研究员终于开口,“再继续发育几天,她的心脏应当会变成一汪血水。但除此之外,时岑......”

“通过医学显微镜,既不存在任何它物种的基因链结构,也看不出任何基因融合的迹象。”

——一切恰如方才所言。

低维无法具象化观测到高维,在人类目前所能够探究的基因链结构程度上,甚至只能在微观层面直观检测到基因链结构的分崩离析,从无从发现其融合重组的本质。要做到那一步,或许得细剖至更小的物质层面了。

可惜,灾难之后,人类物理学的发展进程已经变得很缓慢,更多资源被倾斜至“灯塔”,专注于生物基因研究本身。

时明煦在此刻,忽然产生一丝微妙的懊恼。

风声将他带回刚入方舟的那个初秋,那会儿,他的眼睛匆匆扫过卡文实验基地,并未多作停留。

他曾以为自己选择了最正确的道路。

可眼下,物理学知识的相对稀缺,如此鲜明地让他觉察出了不妙。

那双短靴——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鞋了。它更像是两块冰,挂满雪粒和冰碴,走动时随之发出僵硬的磕碰声,已经可以粗略想象苏珊娜这几天是怎样的处境。

于是时明煦说:“要。”

苏珊娜稍稍一愣,将头埋低的同时,她立刻道:“对不起博士,我现在就脱掉!我只想吃一顿饭,一顿就好。但请您千万不要向城防所举报......”

“你的脚完全冻僵了,身体也很虚弱。”时明煦放缓语气,他半绕过苏珊娜,关好了门,“坐到沙发上去换吧,我给你找一双拖鞋。然后,洗个热水澡?”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必害怕。如果我要举报你,刚刚就不会为你开门——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够对我坦诚相待,好吗?”

他说着,走向立柜取出拖鞋。余光中,苏珊娜望向他的目光很复杂,她已经再也不是九月初的那个少女了。

藤蔓,怀孕,暴雨,雪灾。

第一个词杀死了保罗,剩下三个,轻而易举地将苏珊娜的人生逼入绝境。

卧室中水声渐渐停歇,时明煦也简单做好一顿饭——他无意识地煮了奶油蘑菇汤,等到浓白汤汁在锅中咕嘟的小泡骤然破碎时,研究员才惊觉,他竟然已经基本能够掌握好火候。

汤汁煮得浓稠又鲜香,只焦了一点点。鸡肉翻滚上来,很快被奶白色吞没,又被盛进盘中,随面包一起端上了餐桌。

苏珊娜谨慎地坐在桌前,裹着件时明煦的大衣,低声道:“谢谢,博士。”

她顿一顿,又说:“以及,对不起。几天前,我利用您昏迷的混乱逃离医疗中心,白费您的苦心,也给兰斯上校带去了麻烦......博士,您放心,等这个孩子出生后,我会向城防所自首,并愿意为乐园执行双倍生育计划,以弥补我的错误。”

“那晚逃走后,我不敢回家,害怕立刻被城防所发现,于是急匆匆丢掉了通讯器混淆定位,又趁夜赶至光轨停泊站。博士,我原本想用假ID卡混出城去——您知道的,等到了外城,我只要刻意躲起来,城防所就再难找到我了。可是,可是谁知道......”

“暴雨打乱了你所有的计划。”时明煦将半只面包推给她,“这几天来,你躲在哪里?”

他给不出答案。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在他准备收敛目光、将注意力投至禁锢双腕的镣铐时,忽然,通风窗叶间发出很轻微的异响。

“咔哒。”

时岑骤然回头,他在微弱的光线间,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一个身影——就像他们从前在漆黑窄小的初级意识空间中那样,研究员的气息轻得像小股潮汐,似有若无地、轻缓温和地漫过来。

濡湿时岑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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