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的话让时明煦产生一点疑虑。
“你已经说过我是矿。”时明煦说,“亚瑟,在刚刚,你又告诉我,难以被选中的石头才会被主序者留下。按理来说,我并不存在被留下的可能性,除非......”
除非石头与矿之间,存在某些性质转化的可能性。
时明煦没有将话说得这么明白。截至目前,他对所谓“矿”和“石头”的了解都太少了——但目前可知的是,它们不单纯以基因链强度为标准进行划分。
在时岑的世界,A级基因链持有者文珺被凝固于陷落地,证明她属于石头,可F级的侍者与安德烈都被选择,他们同自己一样,都是矿。
但与此同时,侍者与安德烈又都是五十年前灯塔融合基因的失败样本。那么这个标准本身,应该依旧同基因链密切相关。
时明煦在等待中思忖,构想自己同侍者与安德烈两人的共同点。
对了。
祂淡金色的身躯表层,像风刮过湖泊那样开始卷涌,逐渐出现一条裂缝,在缝隙中,传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声音。
进而三人意识到,这是祂的发声器官——祂想要诉说些什么。
在类似白噪音的轻微杂响后,178号发出一段悠长而重复的频率,同祂逃离乐园或吸引蚁群时候的声波截然不同,仍旧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就在几人不明所以之时,淡金色间翻涌的缝隙逐渐弥合,狭长裂缝变得椭圆,从中裂开一个三角,那些粘连的黏膜很薄,像蝉翼一样,轻轻颤着。
“时岑,”时明煦瞧着祂生长出的发声器,难以置信,“它简直同灵长类的声带如出一辙。”
下一刻,像是为了印证时明煦的话,先前完全听不懂的频率在经历一小段噪音后,忽然转为清晰,178号开口,竟然发出了......人类的语言。
虽然依旧十分晦涩,断续又艰难,但那短短的句子中,含着叹息一般的东西——178号像是将它方才同时明煦对视中的悲悯揉碎了,纳入声音。
“人......只可......到此......回......”
祂说出这些破碎的片段后,很快重新回到灰色怪物体内,巨大的触肢包裹着祂,将那种充满俯瞰意味的、淡而悲的情绪也彻底吞没其中。
与此同时,大家伙没有忘记将触肢卷入建筑中,彻底带走了那具古怪的、拼凑而起的完整尸骸。
178号的瞳孔与发声器都逐渐消失掉,在等待里,祂没有再看时岑或索沛,也没有执着于其中藏匿着的、时明煦的灵魂。
灰色触肢在黄沙间摩挲,二十余米高的怪物逐渐远去,只余几人骇然死寂。
死寂。
索沛吞咽唾沫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这位高个子的雇佣兵抖着手,在胸口处颤颤巍巍地划了个十字,见时岑看过来,他勉强开口:“老大......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实验体178号,曾经是墨西哥钝口螈直系后代。”时岑停顿须臾,低头,将枪管内侧机括间沾染的沙土擦净,“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物种。”
时岑抬手,摁了摁通讯器,缠枝白玫瑰只亮起一瞬,进而迅速黯淡下去——这地方太偏僻,没有信号。
时岑当机立断,往车辆驾驶位方向走去:“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回城,向乐园传递消息。”
“索沛,上车。”“那些藤蔓,也是导致1216号佣兵团五人死亡的元凶。”时岑接过他的话,他没有用心声,这样,已经属于四维的安德烈和时明煦就都可以听见。
时明煦沉默一瞬:“还有阿什利。”
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什么:“可是安德烈,按照你的表述,A-159号城市遗迹藤蔓在七年前的异变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如今。”
“是的,原本遗骸渗透的速度很缓慢。那是一次可怖的磁场事故。”安德烈点点头,“对于序者而言,藤蔓的作用是牢笼而非绞链。所以很快,温戈就出现处理此事,清除污染......祂发现我了。”
温戈沿着血与尘,俘获孱弱的远行者。
安德烈就这样被带回到陷落地。
刚开始时,温戈并未对此表示愤怒或困惑。祂只是很高兴,矿的品质有所回升,可很快,祂就觉察出异样——有一种同类的力量在陷落地隐约浮现,直至那只白色小蝾螈最终出现,告知祂矿的选择。
原来,矿早就决定要背叛祂。
“温戈将将我们带到放逐地,那是一座沙漠中的废城。”安德烈轻声说,“那里距离陷落地很远,气候也很干燥......沃瓦道斯没有自己的身体,蝾螈的特性影响着祂,会让祂在缺水时变得很孱弱。”
“温戈说,我是唯一一块被放逐的矿。”
他的声音沙哑又断续,快要彻底被浇灭在雨里,时岑操纵时明煦的身体,将驼色风衣脱下来,裹在安德烈身上。
“谢谢。”安德烈捏了一下领口,指节和声音一样苍白,“后来的事情,你们大概也能够猜到......在放逐地,沃瓦道斯沉默很久,最终咬开了我的胸膛。”
时明煦为他拢紧风衣,轻声说:“很痛吧。”
那应当是一场漫长又痛苦的死亡。
安德烈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时候,我的意识已经被和沃瓦道斯连接起来。”安德烈低声说,“祂啃噬我,获取我基因中的能量,也同样分担我的痛苦。被迫感受的过程确实有些难熬......但它是成功改换契约的唯一方式,我没有后悔过。”
尽管头脑迟钝,安德烈也仍记得当天发生的一切。
胸膛上的伤口起先很小,在啃咬中,它一点点扩大,穿迭废墟的狂风将血腥味和呻|吟都扯碎了送到远方,有异变节肢类的寻味而来,被温戈碾碎在黄沙间。
主序者寸步不离,监视着这场漫长的死刑,B-110号城市遗迹成为独属于安德烈的坟场。
很快,他就虚弱得只能呼吸了。
在失血与啃食的折磨下,安德烈瞳孔渐渐失焦,无力地望进窗间——那里有许多浮屑,它们在天光中闪烁得很漂亮。
然而,安德烈摇摇头。
越野行驶在流沙间,西部荒漠的一切都在迅速后退,蚁群的死亡漩涡也渐渐缩小,直至凝成视线尽头的一个黑点,再瞧不见。
在索沛惊魂未定,保持沉默的时间内,时明煦与时岑一刻也没有停止沟通。
“时岑,178号似乎在短时间内进化出了很高的智慧,”时明煦用心声说,“半月前,我在自己世界的C-23号城市遗址遇见过祂,并同其对视。那会儿,祂就已经表达出类似‘悲悯’的情绪,那绝不是一只两栖类生物该有的智慧程度。”
“你说半月前,C-23号城市遗迹?”时岑将方向盘把得很稳,“我也曾于半月前,在同一座城市遗迹遇见过178号——小时,你怎么会轻易出城?”
“当时178号的逃跑路线必然途径C-22与23号城市遗迹,杜升的养父就失踪于此,我带他一块儿出城,探寻178号踪迹的同时,也顺便帮个小忙。”
“一块儿出城,帮个小忙。”时岑重复了这两句话。
时明煦在他语气的变化间,觉察出一点不妙。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下一秒,他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你久居内城,怎么会知道外城浮墟23号建筑的511室......你和杜升又是什么关系?”
时明煦:“......”
早些时候那种微妙的尴尬感又找上了他。
但,对方一定一定,会同自己选择同样的命运。
没有任何一方怀疑这一点。
于是,沃瓦道斯见证这一切。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躯下,直面浪潮与风暴。
“真相的意义远胜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类就还拥有未来,拥有希望。
“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时明煦顿了顿,半息之后,他与时岑共同开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身体朽烂,还是意识泯灭。”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亚瑟缔结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