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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剖心·原来剖开真心,会这么疼啊

天地为臣 封灵三清 4559 2024-01-10 11:07:58

林间树影耸动,被枝叶搅碎的微光照在碎石路间,照着一滩凝固的血。

旧秦车队停驻在侧,护送的侍卫大统领收剑入鞘,冷漠回望了一周满地残破不堪的尸体。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世子。”

被叫到的人回头望了一眼他。他蹲在一个被一剑穿心而死的刺客旁边,伸手拨了拨沾血的衣襟,一块腰牌从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楚晋将之捡起,擦了擦上面的血迹,露出了银质腰牌上精致的花纹,寥寥几笔,雕成梁上燕的模样。

他对着这腰牌沉思良久,开口道:“赵统领。”

赵裕和抱拳:“属下在。”

“麻烦大人去搜寻一下,”楚晋道,“这群刺客身上还有没有这样的腰牌。若有,一并拿上来交给我。”

赵裕和低着头,视线越过相握成拳的手掌,看向了腰牌上的纹路。

“世子,如果没记错,”他平静道,“这燕纹,是燕陵太尉的标志。”

只有沈恪的亲信侍卫,才会配有这样的腰牌,而如今却出现在这群半路截杀的刺客身上。

楚晋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这具尸身许久,才道:“没错。”

“但这不是沈太尉的人。”

赵裕和目光紧盯着他:“何以见得?”

“既然来刺杀我,为何要把可能暴露身份的腰牌放在身边?”楚晋慢慢道,“带在身上也就算了,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我随手一碰就掉了出来,是生怕不被人发现么?”

“更何况,太尉府的标志是玉燕,而这是银燕。”他冷笑了一声,“……照着学都学不会。”

楚晋随手一扔,将那假腰牌扔到了尸身之上。

“多亏了这腰牌的提醒,让我知道,想要刺杀我的人,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可能是沈恪。”

能让他这般嘲讽,必然是已经猜到了幕后之人。赵裕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如今还在燕陵境内,萧琢就是再发疯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刺杀旧秦的世子,而又如此迫切地想要除掉一国世子,这派来刺客的人,想必是旧秦王室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一个名字:“楚二公子……?”

话一出口,赵裕和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楚晋瞥了一眼面色发沉的护卫统领,走到赵裕和身边。护送车队的侍卫都在忙着重整行装,无人注意到这边。

趁这时机,楚晋低声道:“师父。”

赵裕和是公子身边的心腹,也是传授他武艺的人,私下无人时,他一直是以师父相称。

赵裕和的神色微不可察地舒缓了几分,却听楚晋道:“这些腰牌,我都要销毁。”

话语平静,却激得赵裕和侧目看了过来。他自认不是一个亲切和善的人,教起人时甚至可以称为凶神恶煞不留活路,有些训练哪怕是有经验的成年人也要望而却步,可他这辈子唯一的徒弟,十几岁的年纪,硬是一声不吭地全扛了下来。

他会在被打翻在地时迅速爬起来,会满嘴鲜血又发狠地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肉,会抓住一切机会用尽一切手段地积攒力量,只是为了活下来。

从那时起,赵裕和放弃了公子的命令,开始尝试着把这个孩子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件随意处置的筹码或货品。

身为统领,他只需要听令行事,可身为师父,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楚晋如实道:“沈太尉曾帮过我,这件事不应该牵连到他。”

“况且……”他瞥了赵裕和一眼,忽地笑了下,“他和您一样,冷面热心,师父教了我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都会踩中我的死穴。”

说完赵裕和的眼刀就飞了过来,楚晋娴熟地躲开,道:“赵统领,冷静。”

赵裕和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道:“世子,我原先还不确定,如今看来,您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习惯,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您就会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楚晋笑容一僵。

赵裕和的声音一字字落到他耳边:“您不会是心系某处,不愿回旧秦了吧?”

轰然炸响。

仿佛是伪装已久的平淡终于被拆穿一样,避而不提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他在骤然决堤的心潮涌动下,缓缓收起了笑意。

“不。”楚晋语气平静,“我只是……有点后悔。”

赵裕和问:“后悔什么?”

楚晋却不说话了。

他回头,望了望远处。视线被重重山脉阻隔,幽绿的林原延伸入天际,将一切都掩藏住。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

“赵统领,走吧。”

楚晋收回视线:“我们在路上耽搁太久了。”

刺客的尸体基本已经处理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马车上砍出的划痕也被临时修整了一番。他往车厢的方向走了几步,赵裕和很快跟了上来,淡声道:“世子,您说的死穴,按理而言,不应该出现在您身上。”

楚晋脚步一顿,侧目看了过来。

“从我教您的第一天起,就告诉过您,不要被任何人影响。”赵裕和道,“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一个人成功了。那便是公子。”

“他对您寄寓了很大希望,他想要您成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

楚晋突兀地笑了一下。丝毫没有受到对方话语的影响,他就像是听了阵耳旁风,冷静地与赵裕和对视。

“你也希望吗?”他说,“变成他那样冷血无情的怪物?”

虽然是问句,他却好像早知道对方的答案了一样,率先答道:“……你不希望。”

赵裕和默然,没有反驳。

“要是那样,你早就任我自生自灭了。”楚晋道,“要是那样,你绝对不会成为我师父。”

他这话里带了几分敷衍语气,意在快速揭过此事,好逃掉一通训话,赵裕和哑然失笑。

笑完,他望着自己这个三年未见、变得陌生又熟悉的徒弟,久久未移开视线。

再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

“世子。”赵裕和缓声,“能再叫我一声师父吗?”

他此前从未提过这样奇怪的要求,敏锐如楚晋,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踟蹰着开了口——

“师……”

“楚晋!”

一道声音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赵裕和看着楚晋的身形一瞬间变得僵直,平稳的呼吸骤然乱得不成样子,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淹没此前故作从容的眼底。

他从没见过自己接手的这家伙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但这副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因为他见过太多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裕和抬眼,顺着楚晋的视线看了过去——

哦,他心想,来的是他这个徒弟的死穴。

沈孟枝的目光划过一周,又飞快回到眼前人的身上。

他骑马赶来,呼吸还没有平复,有些气喘,却在看见对方时定下了心。

他此时有点儿生气,有点儿庆幸,还有点儿不易察觉的尴尬。沈孟枝看了眼楚晋身后那个陌生的他国统领,还有被自己惊到、满脸警惕的一众护卫,忍住了掩耳盗铃躲到树后装死的冲动。

他僵了一会儿,下意识捏了捏手指,随即故作镇定道:“……你有东西忘带了。”

因为有东西忘了,所以他赶了几十里路来送——这样说应该能蒙混过关?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赵裕和使了个眼色,原本神色紧张的护卫纷纷将放到刀柄上的手拿了下来,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有些奇怪地往这边看。

按理说送东西拿了就是了,但来送的人站着一动不动,他们的世子也一动不动,而且从刚才开始,就定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过。

气氛格外古怪。

过了许久,楚晋才低声问:“什么东西?”

他的语气神态都恢复了正常,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很高兴。

沈孟枝手指紧了紧,终于露出一直藏在手心的石像。他的手上有错落的伤痕,是雕刻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所幸伤口不深,已经结成了浅浅的疤。

楚晋的目光被他的手和手里的东西所吸引,有些发怔。

在他的全部心神放到对方手上,在沈孟枝踌躇着准备开口解释,在这须臾间。

沈孟枝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抹闪亮的剑光。

那柄剑太快。

在他骤然碎裂的眸光中,没入了眼前毫无防备的人的身体。

沈孟枝撕心裂肺的喊声几乎在同时响起,失声破音,响彻林间,被枝叶分割破碎。

“楚晋!!!”

场面一瞬间乱了起来。

方才本分安静的护卫突然拔出刀来,早有预谋般与行进了一路的同伴厮杀起来。刀刃碰撞的铮响顷刻盖过了一切响动,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下,眨眼便有几名护卫命丧黄泉。

鲜血顺着剑刃汇流成股,一滴滴砸下来。

楚晋低下头,看了眼从胸前穿透而出的一截剑尖。

剑上的纹路是羽纹,少时犯错时,这柄剑的剑背曾抽过他数次,他就是闭上眼,也能描出这把剑的样子。

可它现在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楚晋忽然捂住唇,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大股的血从他口中没出,顺着指缝滴落下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他垂眸盯着这把剑,神色由不解转为茫然,迟钝地回过头去。

“师父……?”

赵裕和没有看他,手上用力,遽然抽出了剑。

一阵突如其来的失力感猛然袭来,楚晋身形晃了晃,随即踉跄着跪了下去。

剑刃垂下来,鲜红的血液滴了一路,赵裕和面上没有丝毫动容,提脚就往跌跌撞撞走过来的沈孟枝那边而去。

沈孟枝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却仿佛没感受到对方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意,连脚步都没有一丝停顿,几乎是毫无知觉地被本能牵引着往楚晋那边走。

他甚至把一切都算好了。若是对方一剑刺来,自己死了,就可以顺理成章与楚晋一起死。若是他还活着,他就要救下楚晋,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走。

赵裕和提起剑。

可是却没有落下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角,转瞬把那块衣服染红,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

楚晋的头低垂着,衣衫尽数被血色濡湿,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着就再也不松手。

“……让他走,”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让他……走。”

赵裕和站定,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楚晋又呛出一口血,手上的力度有稍许的松开,但转瞬又狠狠地攥紧。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公子要你杀我……是他想让我死在这里……然后顺理成章与燕陵开战……对不对?”

赵裕和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但楚晋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从赵裕和的反常开始,他就猜到了。

为什么旧秦会让赵裕和来护送,公子为什么要派他的心腹,都有了解释。

那人料定他不会对赵裕和设防,料定他不会濒死反抗,料定这是一场手到擒来、成本最低、胜算最大的刺杀。

那个人,早在不知多久前,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这样的一天自己等了多久?被当作一颗棋子放弃,被杀死在无人的荒野,消失得悄无声息,不留下一丝痕迹。

从第一次见到公子,他就开始做这样的噩梦,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抛弃,所以不甘地、拼命地想要活。

他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挣扎在生死一线,为了活下来,他不惜一切,抓过太多救命的稻草,赵裕和、徐家人、苏愁……

他曾经很想活。

这是第一次,他坦然接受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魇。

“公子想要的……”楚晋扯了扯唇,“死我一个人……就够了。”

赵裕和感觉到衣袖上的手不受控地向下滑去。没有反抗,没有质问,没有挣扎。他原本所做的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名义上的徒弟,这个野草般韧劲、有着惊人的求生欲望的家伙,如今竟然放弃了他执念已久的生,几乎是平静地赴死。

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不顺从,可以鱼死网破,甚至拼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放弃了。

赵裕和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神色苍白空洞的年轻人。

“师父……”

身后的话语低不可闻。

伴着赵裕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一起,说出了他用命换来的筹码——

“让他回去……”

“我回不去了……但他要回去。”

失力的手指松开,没有了支撑,垂落在地,溅起一片血花。

赵裕和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初。

他目光深深地看了沈孟枝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往身后的厮杀走去。

……

刀光剑影与无边血色在身后蔓延开,这里却安静得很,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孟枝跪坐在楚晋身前,衣袂被撕扯得零落,固执地用布条去堵楚晋前胸的血洞。

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太烫,烫得他发抖。这片空白的沉默像是凌迟一般,不遗余力地折磨着他。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试图把对方叫醒:“楚晋,别睡,睁眼……看看我。”

楚晋没有丝毫反应,他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冰冷的触感凝结于指尖,挥之不去。沈孟枝喃喃道:“你不是不喜欢我骗你吗?我就是骗了你,你起来问我啊,你不想知道我骗了你什么吗?”

他攥紧了手,死死压抑着心底窒息的疼痛,手心很快沁出血珠。

明明还没来得及说,没来得及坦白。

“我说的讨厌,都是骗你的……”

他凑到楚晋耳边,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补完了。

“我不怪你……我不讨厌你……”

“我不想放手,我不想你走,我想见你……”

他失神一般喃喃道。

“我早就……原谅你了。”

原来会这么疼啊。

原来剖开真心,会这么疼啊。

耳畔的刀剑声不知不觉已然停歇,车队的护卫全军覆没,只剩下了杀红了眼的叛徒。

沈孟枝像是骤然被吵醒,抬起头,目光越过楚晋,望向持刀而来的几人。

他的神色缓慢归于平静,眸底剧烈翻涌的情绪沉下来,便透出一种极致的、无生机的冷。

赵裕和的身影不在其中,似乎是不能亲自动手,便默许这些人来了结他的性命。沈孟枝杳无波澜地看着他们慢慢逼近,刀光闪烁,灼亮了他的眼睛,寒冽如霜。

“赵统领给你一个机会,”为首的人冷冷道,“忘了今天的事,放你一条命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沈孟枝恍若未闻,手指抚过楚晋苍白无一丝血色的嘴唇,低声道:“等我一会儿,我带你走。”

对面的几人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支着刀,居高临下地看他捡起了地上的一柄剑,动作迟滞地站了起来。

他拿剑的姿势有些古怪,这样的角度,手腕用的力要比常人多上许多,可以算是行兵用器的大忌。

对方显然也是这样想,不以为意道:“你连剑都不会拿,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反抗了。”

他笑了起来,语气轻蔑至极:“何苦为了一个死人搭上自己一条命?你舍不得我们这位世子?”

说完,他身后的几人都满是恶意地笑起来。

沈孟枝衣衫上沾满了楚晋的血,染成血红一片。锥心刺耳的笑声中,他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身形把楚晋完全挡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下来,却如扎根一般,再也撼动不了分毫。

“我要带他走。”

平静如一潭死水。

“除非踩着我的尸体,你们别想靠近他半步。”

沈孟枝掀起眼皮,看着对面持剑、鲜血沾身的七人,剑锋一动,骤然折出寒光。

“一起上吧。”他的语气疲惫,“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是刀,但细品是甜的(疯言疯语

明天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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