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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少年望过来的目光太明亮太锐利, 阿洛伊斯下意识就以为对方是在挑衅。

温和青年先是惊愕一秒,紧接着,就有点好笑。

是他看错了吧。

凌挑衅自己做什么?

他已经是这片冰雪国度里的国王,所过之处, 再无敌手, 也从无败绩,自己虽然连着拿了几块银牌, 却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之一。

阿洛伊斯不是短视的人, 作为一名运动员, 他对花滑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

阿洛伊斯甚至敢断言,凌的那套塞满四周跳的on the ice绝对是男单历史上里程碑似的节目,下下个的奥运周期里都不一定有人能完美复刻, 更别说赶超了。

分数上没有表现出来巨大的分差, 绝对是裁判们暗箱操作的原因。

换而言之,凌已经是不可企及的高峰。

自己不过是他崛起路上被一路碾压的对手, 他挑衅自己做什么。

阿洛伊斯笑了笑, 心里想着其他事,也就没有深想。

他目送着少年滑到出场口, 与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教练微笑拥抱,就将目光落回到场上一圈又一圈, 绵延不断,圆润光洁的冰痕上,怔怔出神。

凌燃也的确没有挑衅阿洛伊斯的意思。

他只是下意识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只不过少年才大汗淋漓地结束一场及时救场的表演,本就明亮的眼神在血液翻腾的热度里更添几分锐意,微微扬起下颌, 一眨不眨地望过来时, 的确容易让人有一种被洞穿和挑衅的紧张感。

可这样的感觉, 随着他望向等候已久的教练时,眉眼弯弯的温和一笑,顿时消散无踪。

薛林远照惯例抱了抱宝贝徒弟,就拿着毛巾往少年脸上擦。

凌燃伸手去够放在挡板上的冰刀套,任由自家教练胡乱擦脸,然后就顺手接过毛巾,同样大力地往脸上胡乱擦拭。

力度之大,动作之随意,就跟脸不是自己的一样。

即使很多镜头对准了他,甚至有摄影师蹲在地上拍他,少年也很镇定自若,套上冰刀套,喝了口水,就往阿洛伊斯的方向走去。

奥委会已经结束了转播。

但华国网络直播间的摄像头适时地切到了跟拍摄影师那里,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大家沉默了一下才开始在弹幕里迟疑地打字。

“师徒俩擦脸的方式好像一样诶……一样的粗暴和随意……”

“住手!燃燃你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美貌吗!你的脸不疼吗,我都看见你手背上的青筋了!痛心疾首.jpg”

“哈哈哈,燃神私底下好糙的,我记得之前有一次看见他擦完脸顺手拿毛巾去擦冰刀来着。不对,他用的是一次性毛巾,用完就扔的那种,这样看,好像也还挺讲究的?”

“懂了,粗糙又精致,是盛世美颜的燃燃子没错了!”

“突然想到,燃燃的皮肤那么好,白里透红,又Q又弹的,该不会是大力擦出来的吧?”

“!!!学会了!我下次也试试!不过讲道理,这样大力擦脸应该真的很爽!”

网友们嘻嘻哈哈地扒细节,俏皮话一套一套的。

没办法,大家伙是真的很喜欢看见热爱的运动员露出这样真性情又接地气的样子。

就好像不知不觉里,原本遥远的距离就近了很多。

图省事的一次性毛巾谁没用过,胡乱大力擦脸谁没尝试过,原来在冰上又仙又撩又霸气的燃神,私底下跟普通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也没什么两样。

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只这样一想,网友们的心都要化了。

“我心中少年最棒的样子。”

“燃燃辛苦了,奥运会可算能结束了,回国好好歇歇!”

“心疼燃神,不过金牌牌已经拿到了,表演滑的小凤凰也很惊艳,咱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

“回家吃庆功宴去!”

网友们乐呵呵地讨论着,然后就看见屏幕暗了下去。

直播结束了。

大家倒也没什么不满,毕竟表演滑都看完了,又附赠了一会儿凌燃的日常,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下一次再看见凌燃说不定是什么时候呢,没准就得熬到世锦赛。

粉丝们在留言区互道晚安后纷纷退出直播间。

握着笔看完凌燃表演的季馨月也恋恋不舍地点了返回键,心里想的却是,学校快开学了,刘老师昨天还在群里通知他们开学后有一场检验考。

所以,凌燃会来吗?

自己是不是又能看见他本人了?

但她也只想了一下,就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刚刚一直在等凌燃的节目根本就没集中注意力,今天晚上要完成的卷子还没有写完呢。

至于凌燃会不会来,就算这次不来,下一个的月考总该来了吧?她算是看出来了,凌燃对学习的态度认真得不像话,只要不是没空,肯定会来参加月考的。

他只要来月考,自己肯定就能看见真人!

这或许就是作为校友兼同班同学的福利。

嘿嘿,自己的同学里居然有这么厉害的人!

全世界的冰迷肯定都要羡慕自己。

季馨月傻乎乎地笑着,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恢复成苦逼的高三生状态,咬牙切齿地跟成山的卷子做斗争。

她猜得没有错,凌燃的确打算参加开学考。

班主任昨天私聊了他,说明这次考试是学校特意邀请了不少曾经参与高考命题的各学科骨干老师命题,含金量很高,不参加的话有点可惜。

凌燃算了算开学时间,还能来得及,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不管拿了什么样的成绩,学习还是要学的,考试也是要考的。

只不过自己为了全力备战奥运,最近都没有怎么学习,也就早晚才有时间翻了翻随身的笔迹,等回了国,还是得专心备考才行,不说别的,生物的五三还得再刷刷。

反正离世锦赛还有一阵子,应该都来得及。

少年在心里把未来的时间都规划得好好的,每一步都走得从容坚定。

他向阿洛伊斯的方向走去,原本还笑嘻嘻的卢卡斯脸一僵,想到那个无意间坑了凌燃一把的冰洞就有点心虚,扭头就借口去了卫生间。

西里尔和安德烈瞅瞅两个朋友的脸色,就自觉地一起离开。

于是,等凌燃走到温和青年身边,就发现只剩他们两人。

少年也不着急开口,站在挡板边慢慢喝水,目光也顺着青年的视线落在遍布冰痕,不再光洁的冰面上。

观众们陆陆续续地离场,嘈杂声一片,就连明清元都在远处喊了一声,“凌燃,我们先走了啊!”

凌燃回头招了下手,就继续认真喝水。

就好像一片喧嚣的世界里,只有喝水才是他此时唯一需要做的正事。

阿洛伊斯原本是有点烦躁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会突然就生出点好奇来,凌想说什么?

他扭头看身边人,就见少年只一味地喝水,看冰,连眼睫毛都没有抖一下,像是在等自己先开口。

观众们陆续走空,冰场里好不容易亮起的大灯再次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只留下他们头顶上寥寥的几盏。

周围光线蓦得变得昏暗。

但少年却在头顶洒落的光线里越发明亮。

他还穿着那件殷红张扬的交领考斯腾,白皙无暇的肌肤被炽白的灯光照得如同上好的玉石,泛着半透明的莹润光泽。

黑的发,白的脸,红的衣裳,浓郁无比的强烈颜色对比,换个人来,搁鬼片里,简直就是艳鬼的标配。

但少年却不一样。

他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朝阳般的热烈生气。

那是只有心志坚定,自信乐观的人才能散发的气息。

哪里需要什么光呢。

少年自己就是光。

即使在黑暗里,也会给迷路的人带来光明和指引。

阿洛伊斯不止一次在社交平台上看见有人转发凌燃的视频,配字用了很多感动,希望,动力之类的字眼。

但这些迷路的人里,也包括自己吗?

阿洛伊斯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他怯懦地像是河蚌一样缩回壳里,等着凌燃先开口。

但是少年却仍然只是沉默。

眼见场馆里的工作人员都开始收拾设备,时不时就对着他们扫来好奇无比的目光,阿洛伊斯忍不住了,叹了口气,“凌,你是来劝我的吗?”

凌燃把保温杯的杯盖拧紧,放在挡板上,想了想,摇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怎么劝。”

阿洛伊斯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有些好笑道,“为什么?”

既然不知道怎么劝,为什么还要来。

凌燃顿了顿,“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这毕竟是你自己的决定,作为朋友,我或许可以提出建议,但不应该过于干涉你的心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凌燃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很少对其他人使用语气强硬,掺杂强烈个人主观意愿的词汇和短句。

所以,“如果你坚持要在奥运会之后宣布退役,我也会支持和祝福你。”

想在赛场上再见阿洛伊斯是真心话。

会尊重他的选择祝福他也是真心话。

凌燃一向分得很清,所以也跟朋友说得很清。

他会表达自己的看法,但绝不会给朋友带来压力。

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凌燃将心比心,从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阿洛伊斯有点不对劲,或许他原本还不会来这一遭。

阿洛伊斯等了半天,没想到少年居然松了口,轻松之余,反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会劝说我,”青年摇头苦笑,“埃德森教练也劝我再坚持一下。他说世锦赛的奖牌能多一枚是一枚,会成为我进入滑联之后的底气。”

“可我已经拿到过好几枚世锦赛的金牌和银牌了,又不可能参加下一届的奥运会,多一枚少一枚,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倒不如早点退出,也好获得一份清净。”

阿洛伊斯慢慢地说着,就像是已经认了命,打算就这么放下深爱并为之奋斗半生的冰雪事业,从此退出男子单人滑的竞技场。

说得非常真情实感。

如果他的目光没有一直落在场内雪白交错的冰痕上,目光里没有不舍和留恋,以及那么一丝丝犹豫和不甘的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凌燃捕捉到了阿洛伊斯的异样,微微皱了下眉。

他这些日子忙着比赛和排练,一直没能跟阿洛伊斯私底下聊聊,还真没发现阿洛伊斯的心情居然变得越来越糟糕。

少年的共情能力很强,嗅觉也很敏锐,一下就察觉到了阿洛伊斯心里还藏着事。

不止是因为退役的事。

那还能有什么事?

凌燃没有打断阿洛伊斯的话,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就像是最好最安静的听众。

阿洛伊斯也像是憋得很了,难得多话起来,“等退役之后,我就不用再考虑什么赛季休赛季,也不用忌口。或许我还可以去华国转转,尝尝那些卢卡斯心心念念的华国美食。也还可以去玩玩别的项目,哦,凌,你们华国的那位叫余曜的选手真的是厉害极了,他居然能从甩开第二名一大截,从山顶一跃而下,简直帅呆了!又或许,我还可以……”

青年絮絮叨叨地说着未来的打算,就像是已经想了无数次。

他说得很多,就像是在极力证明自己退役之后也会过得很好,连语气都是刻意的轻松。

如果是卢卡斯那种大大咧咧的,大概会在听完之后一拍肩,羡慕不已地表示自己也很喜欢华国的美食,我们兄弟俩真的是同道中人。

但凌燃却越听越不对。

阿洛伊斯为什么没有提到自己进入滑联之后的展望?要知道,还在前年的时候,自己与阿洛伊斯在f国见面,搭乘他的保姆车,就在车座夹缝里看见了备考裁判的参考书。

青年怎么可能对自己进入滑联后的未来没有想法。

但他这时却只字不提。

少年心弦一动,抬起眼,仔细打量好友,好像突然就猜到了点什么。

凌燃轻轻眨了下眼。

阿洛伊斯在这样澄澈且穿透力极强的视线里败下阵来,他别开脸,顿了顿,嗓音微涩,“凌,我先回去了,希望我们还会再见。”

说完就急急想走。

却被火红的宽袖拦在面前。

“凌……”不要逼我。

我已经彻底放弃了,就不要逼我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只当陪我做一场梦不好吗?

阿洛伊斯没有这样说,但微微红的眼却暴露了他的心声。

凌燃没有揭破,只是活动了几下,就往入口走去,“阿洛伊斯,我们最后再一起滑一次冰吧,就像在f国初遇的那样。”

少年没有多挽留,也没有回头,就像是把选择权交给了阿洛伊斯自己。

走,还是留,全凭对方心思。

面上是如此,但凌燃很肯定,阿洛伊斯一定会跟上来。

借着拦住青年的时机,凌燃的余光往不远处的埃德森教练身边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就看见阿洛伊斯还未装起的冰刀。

明明阿洛伊斯的表演滑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为什么还没有把冰刀装起来,为什么明知自己会找他而没有提前离场,一直痴痴地望着冰面?

还是想再滑一次的吧。

凌燃也不废话,在挡板边摘掉了冰刀套,手一推挡板就滑了出去。

再一回头,就看见青年坐在场边系紧鞋带的身影。

少年唇角不着痕迹地上扬一下,在场里活动其关节来,等着青年到来。

冰场边,阿洛伊斯还在犹豫地系着鞋带。

看台上,留下的薛林远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就发现身边的霍闻泽不见了。

大概是去卫生间了吧,他也没太在意,很快就把视线调转回冰面。

就连很多原本在收拾设备的工作人员也好奇地围在挡板边。

反正这块冰也不需要休整备赛,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其中的不少冰迷更是露出一副兴奋的表情。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凌和阿洛伊斯怎么返场上冰了,他们俩一个是本赛季卫冕成功的新王,一个是有滑联保驾护航都没有抢回王冠的旧王,关系可真有够复杂的,怎么这会儿一起上冰了?

看热闹的人都围了过来。

可冰上的两个,都是在重重媒体围观里走过来的人,根本就没注意工作人员的视线。

还是凌燃先起的头,热好身后,在冰上一跃而起,上来就是一个干净漂亮的4f。

在冰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就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青年。

很轻松自如的跳跃。

带着似曾相识的意味。

阿洛伊斯顿了顿,记忆一下就被拉回到前年f国总决赛的相遇时刻。

还是世界冠军的自己对这个刚刚从青年组升上来,就敢用玫瑰战争挑战所有成年组的小选手很好奇,把他带到冰场后,就期待问道,“凌,4f,可以吗?”

当时凌燃怎么回答来着?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只认认真真地看了自己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蓄力助滑,眨眼就是一个这么漂亮的4f。

以至于冰场老板约翰大叔的小女儿梅丽一下就看得愣住。

阿洛伊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个笑,然后就看见凌燃滑到了冰场的一边,摆出了一个开场的姿势。

连脸色都变得清冷肃杀。

然后以一个急促冷冽的规尺步滑了出去。

淡金色的冰刀划破不再光洁的冰面,发出阵阵粗粝含沙的刮擦声。

凌这是要做什么?

阿洛伊斯有点懵。

看台上,薛林远嚯的站起身,皱着眉往看台边走,“怎么突然要滑归来了?”

而且还是从这个位置起滑。

从裁判组的眼皮子底下起滑,贴着技术组的位置,这不就是f国站时凌燃特意调整的起滑位置吗。

薛林远看过凌燃滑这套曲子无数次,即使没有音乐,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行,虽然不知道凌燃为什么临时起意想滑这个已经被尘封的节目,但凌燃既然要上跳跃,他就得在场边看着才能放心。

薛教忙不迭地往挡板边跑,然后就发现霍闻泽也跟着一起走。

青年背着光,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薛林远也没心思关心,抱着背包就跑到挡板边。

不止是薛林远和霍闻泽看出来了,阿洛伊斯也在少年一反常态的起滑位置里牵动了记忆。

那场冰面糟糕到所有人不停摔倒,只有少年一个人勇敢大胆修改起滑位置,咬牙坚持,最终一战成名的f国总决赛。

无数记忆随着冰上火红灼目的身影滑行,跳跃,旋转的动作纷至沓来。

阿洛伊斯永远忘不了与凌燃的第一次同场竞技。

少年的勇气,无畏,坚韧深深地打动了他,那场充满决然与不可思议的节目更是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才升组的选手面容还很稚嫩,却在第一次正式露面时就征服了全球观众,用他无与伦比的决心与勇气。

被征服的人里其实也有阿洛伊斯。

他曾经在空闲时将那一场的节目看过很多遍。

每一次都会被少年咬牙坚持的神情与毅力打动。

而现在,在凌燃再次启用这个节目时,那些曾经有过的感动和震撼又一次浮上心头。

阿洛伊斯眼神微动,随着凌燃的滑行方向在冰上不远不近地跟随。

凌,你是想表达什么呢?

青年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却又没有彻底抓住,只能下意识地像萤火追逐光芒般缀在少年的身后。

不少工作人员也意识到凌燃是在滑一整套节目,虽然没有音乐,却不妨碍他们在挡板边认真欣赏。

要什么音乐,少年的一举一动都自带韵律感好不好。

高高跳起,稳稳落冰的跳跃,繁复流畅的步法,还有柔韧人体弯折成甜甜圈时,冰刀急促旋转时令人骨酥战栗的刮冰声,

甚至有人想跑去把其他灯都打开,却又不舍得因为离开而少看一眼。

半昏暗的光线下,少年充满张力的动作在冰上投下细长变换的身影。

场馆有点黑,但冰面没有人会追丢他的身影。

那样鲜艳的红衣,那样优雅有力的动作。

明明没有聚光灯的照射,却给了所有人一种少年正在万人瞩目的冰面上表演的既视感。

工作人员看着看着,就在少年又一次落冰成功时大力地鼓起了掌,还有人高声叫好。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工作,满心以为自己就是这场精彩节目的观众。

没办法,他们在少年身上看见了一种名之为信念感的东西。

凌好像拿出了参加比赛的劲头在滑这场连配乐都没有的临时节目。

凌燃也的确把这里当作正式的赛场。

对他来说,每一次练习都是正式的赛场。

这也是少年从不惧场的秘诀。

凌燃是故意想要滑这曲归来的。

如果给自己过往所有参加过的比赛难易程度排个序,f国那场,绝对能排得上号。

初来乍到,糟糕冰面,滑行时还要不断地计算调整,体力的困局,每一样都很致命。

相比起来,此时没有音乐,光线昏暗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

没有音乐?

练过千百遍的节目,每一个音符都存储在他的脑海深处。

光线昏暗?

集训中心地处偏远,今年北方的供电特别紧张,备战奥运期间,凌燃很是摸黑滑过几次冰,仅仅依靠窗外透过的光。

这些都不是问题。

即使是糟糕的冰,糟糕的体力,也不是问题。

哪怕知道裁判们会偏颇压分,早就把金牌许给了对手,可那又怎样?

这些都不是问题。

什么都不能阻挡他滑完整套节目,争夺金牌的决心。

少年深深吸气,眼神坚毅地向前滑行着。

然后在脑海中乐曲高潮到来的一瞬,骤然高高跳起。

一眨眼就是四圈。

好,落冰。

点冰,再跳!

三圈,再度点冰!

两圈,落冰!

场边的观众们捧场地鼓掌,就连薛林远都露出了个笑。他想到从前,再看看眼前,笑容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曾经废了很大力气,才能勉强跳出的4f+3t+2t的连跳,对现在的凌燃显然已经不是问题。

毕竟归来的编排里,还没有上那么多的四周跳。

连on the ice都能滑得下来,归来又怎么可能还是问题。

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凌燃在脑海中回忆着每一个乐符,一丝不苟地复现每一个动作。

这对他简直再容易不过。

很快,少年就轻松自如地完成了所有的跳跃。

甚至补上了曾经在f国时的摔倒。

每一个落冰点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这一点,不止凌燃很确定,就连刷过那场视频无数次的阿洛伊斯也记得分明。

怎么可能?

青年愕然地睁大了眼。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凌在那场比赛之后,就很快换回了原先的起滑位置,再也没有使用过这套临时方案。

凌为什么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阿洛伊斯甚至想把背包里的平板拿出来,认真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凌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充斥在青年脑海,他甚至都顾不得想别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等着凌燃结束节目后上前询问。

凌燃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因为他能做到。

很难吗?

不难吧,只需要把自己的每一场比赛都做好复盘,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推倒重构,找到比之当时更优秀的方案,然后在训练时实打实地实现出来。

f国的这一场,因为对节目的完成度不满意,凌燃复盘过很多次,还上冰重新滑过,当然记得很清楚。

即使这套临时方案后来再没有出现在正式赛场过,可那又如何。他发现自己还能做得更好,并且积极改正,有什么问题吗。

哪怕没有人看见,但谁又能说这一定就是无用功。

至少,他现在带给阿洛伊斯和场边观众们的,就是一场堪称完美的节目复现。

没有摔倒,没有失误,也没有因为体力不支躺倒在冰面上,多好。

有一种遗憾被弥补的感觉。

少年以直立转的姿势结束在冰面上时,额头上再次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但他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他甚至优雅地举手,向观众们和空无一人的看台谢幕致意。

场边的观众们也用最热烈的掌声回应他。

就连监控室里,看了全程的安保人员都忍不住地拍了拍手。

少年微微喘着气,回头看向阿洛伊斯,“我滑完了。”

阿洛伊斯神色复杂,“这就是你的劝说吗?”用实际行动带来的劝说。

凌燃笑了笑,“也算吧。”

说到底,也有他的私心,他其实早就想找个什么时候,把这套节目在人前再滑一遍。

少年对完美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缓了一小会儿,气息平稳后,凌燃滑到了神色复杂的阿洛伊斯面前。

“阿洛伊斯,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

少年脸上带着笑,“你相信什么,未来才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拥抱什么样的人生,成为什么样的人。”

“每一次比赛都不容易,但是我始终相信我能做到,并为之竭尽全力。”

凌燃顿了顿,“当然也总有不尽人意和事与愿违的时候,但是,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和未来。相信自己最终一定能做到,就是我唯一的信仰。”

阿洛伊斯笑容苦涩地看着少年,“你是觉得我失去了信心吗?”

“难道不是吗?”

凌燃也没有避讳,乌黑的眼睫轻轻扇动。

“不止是比赛的,应该还有滑联的吧。”

滑联两个字一出,阿洛伊斯的瞳孔猛然一缩,好半晌儿,才涩声道,“凌,你是掌握了什么读心术吗?”

凌燃当然没有读心术,但这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

一次有黑幕的奥运会,根本不足以对阿洛伊斯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造成这么大的心理打击,归根结底,伤了阿洛伊斯的心的,是滑联。

他抛弃母国,放弃一切,想的应该是进入滑联大展拳脚,重建一切吧。

可滑联的腐朽显然超过了青年的想象。

他们甚至在全球瞩目的奥运会上都敢把选手和观众们当做傻子一样玩弄。

傲慢,自大,且愚蠢。

滑联正在出卖这个优雅美丽的项目,把分数论斤卖给了贪婪的资本家,浑然不顾这项古老的运动会因为他们的短视走向的没落结局。

这一次奥运所暴露出来的问题,让阿洛伊斯对未来进入滑联工作失去了信心,陷入迷茫。

话都被挑破,阿洛伊斯也没有再瞒着的打算,他叹了口气,“我开始怀疑自己所牺牲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以及,自己到底能不能打破这样遮蔽。

阿洛伊斯拧着眉,“我抬起头,想要去看花滑的未来,却只看到被无数层黑布遮挡的阴暗,用最大功率的灯去照,都无法照亮。”

他苦恼道,“资本很肮脏,但几乎是无敌的,他们牢牢地把控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贪欲。”

凌燃静静地听,一直到阿洛伊斯说完,才慢慢道,“你说得很对。”

少年甚至还点了下头表示认同。

他不关注外界,但却不代表他对外界一无所知。

“资本似乎的确无所不能,他们可以用金钱腐蚀一切,甚至包括人的灵魂。把利益当做唯一的追求,什么都可以当做攫取利益的筹码,滑联就是这么做的。”

阿洛伊斯屏住呼吸,就听见少年清清润润的嗓音还在继续。

“可是阿洛伊斯,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你打算加入他们,成为其中的一员吗?”

青年立刻摇头,“绝不。”

他可以拿自己的良心起誓。

如果他能接受这一切,现在也就不会这么苦恼了,阿洛伊斯惨笑一声。

凌燃也笑了下,只不过少年的笑是明亮的,欢快的,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熠熠生辉的。

“那你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呢?”

阿洛伊斯不明所以地抿紧了唇。

凌燃破天荒地拥抱了一下这位好友兼对手,“我相信你能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在进入滑联之后。”

少年松手得很快,只一瞬就退到了几步之外,神色认真,“我也一直都相信,规则终究能战胜潜规则。世界上或许有无数出卖良心的人,但同样有很多拥有信仰,坚守理想的人。”

“在我看来,只要能坚守住自己的底线,永远怀抱着理想与坚持,为之不懈奋斗,就总有一线希望。”

“可如果你放弃了,其他人也放弃了,这一线希望就会彻底消失。阿洛伊斯,你真的愿意做第一个放弃的人吗?”

青年倏地握紧了拳,望着凌燃,额角抽搐,眼球里也飞快地爬满红血色,一贯温和的青年看上去就像是下一秒就要暴怒伤人。

不少好奇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听不清场中两人的对话。

但阿洛伊斯的状态看上去很吓人,他该不会是要跟凌打一架吧?

凌为什么还不走?

薛林远心里也急,但他更相信凌燃有分寸,强行按捺住心绪,甚至拦住了想要进入冰场的霍闻泽,“凌燃会处理好的。”

霍闻泽神情不太好看,但呼吸起伏两下,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凌燃还站在场中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阿洛伊斯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不愿意。”

就像是心中的块垒都被激化,青年很快接上一句,“我不愿意!”

阿洛伊斯眼眶发红,“就是因为不愿意,我才会逃避和退缩。”

“甚至打算彻底退出冰雪圈。”

像是说到了自己最痛的所在,青年深吸一口气,好半晌儿才缓了过来。

他显然将凌燃的话都听进了心里,“但是现在,凌,你好像说服了我。”

凌燃说的没错。

或许逃避和退缩也是失去信心和不战而退的表现。

自己是那么的深爱这项运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滑联那群垃圾的手中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规则能战胜潜规则。

这也是自己曾经的信仰,怎么能因为亲眼目睹了滑联的糟糕,就被自己轻易放弃呢。

少年曾经摔倒再度爬起的身影与眼前火红灼灼的倒影,在那双温和的蓝灰色眼瞳里渐渐融为一体,共同拥有了一个叫凌燃的名字。

阿洛伊斯专注地看了凌燃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凌,我忽然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说你好像在发光。”

因为你总能用希望和勇气照亮身边的一切,包括短暂陷入迷茫,甚至想过放弃的我。

青年像是彻底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呼出一口白气,转了转关节,轻快地滑远。

他毕竟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只是被一时的遮蔽冲昏了头脑,此时被人毫不留情地精准点破,直击痛点,很快就清醒过来。

“谢谢你,凌,亦或者说是,会发光的小天使。”

凌燃:?

少年有点懵,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对方就神色轻松地走了,还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自己明明还准备了一堆话,还没有说完来着。

还有,什么发光,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水钻吗?

凌燃摸了摸衣服上的亮片,一头雾水地滑下了场。

迎接他的薛林远满脸带笑。

但霍闻泽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看上去像是生气了。

怎么回事?

才哄好一个,怎么又有一个生气了?

凌燃这下真的懵了。

而这一懵,就懵到了回国。

作为本届冬奥的奥运冠军,凌燃早就预想到了回国后可能有的欢迎和庆功表彰。

但也万万没想到,总局居然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饶是凌燃重生一回,也被震得呼吸一窒。

这,这也太郑重了吧?

少年下飞机后看着收到的短信,心脏怦怦怦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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