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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窗明几净的诊室里, 一听到医生说建议退赛,凌燃还没有开口,薛林远就已经跳了起来。

他先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犹豫了下要不要避开凌燃再问。

但转念一想, 这种事全瞒着凌燃好像也不太合适, 反正早晚都得知道。

最重要的是,自家徒弟主意正,更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人。

这么一想, 薛林远索性就直接开了口,“宁医生, 您别说一半留一半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不是说问题不大吗, 为什么还要退赛?”

少年清凌凌的目光也落在了神色严肃的医生脸上。

宁嘉泽敲着键盘,将情况输到病历里诊断一栏, 不紧不慢地开口,“凌燃的情况, 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静养一阵就好。”

那就是说, 放到运动员身上就是很大的问题了吗?

凌燃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膝盖。

除了有几块摔倒的淤青还没有消, 没有肿胀, 也没有局部发热, 甚至这两天夜里都没有再疼。

如果不是宁嘉泽刚才的话, 他都要怀疑自己的生长痛已经好了。

薛林远小心翼翼,“那您是说?”

宁嘉泽敲完了病历, 慢条斯理地点了确定打印。桌子上的打印机嗡嗡几声, 就开始不断往外吐纸。

这位过分年轻温和的医生松开鼠标, 慵懒地靠到椅背上, 十指交握,白皙手背上就露出一道与他文雅气质不符的烧灼疤痕。

“稍等一下,等这些先打印出来再说。”

薛林远一下就收了音。

但心里还是急得跟蚂蚁在热锅上爬一样,他无意识地搓手,眉头拧得紧紧的,连脸色都又青又白。

看上去就很焦急,也很需要人安慰。

但宁嘉泽却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不是他冷漠亦或者是狠心,主要是,这样的病人家属,他见得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提不起安慰人的兴致。

宁嘉泽上学很早,又因为成绩优异连跳了好几级,虽然年纪不大,从医经验却很丰富,再加上本身的特殊经历,比凌燃更严重的病情都见了不知道多少。

在他心里,如果不是凌燃身份特殊,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劳动得到自己。

也就是霍哥心疼孩子,破天荒地打电话求到他这里。

想到许久不见的好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微有点出神。

凌燃瞥了一眼,看见纸上全是黑黑白白的影像,就猜到这些应该就是自己的检查结果。

但宁医生还没有发话,他也就没多问。

眼见自家教练紧张得不行,还扭头安慰了句,“薛教,宁医生说了没事,你也别太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薛林远哎了一声,拉了个椅子坐到凌燃身边,两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打印机的出口,一脸的苦大仇深。

凌燃看着有点好笑,但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自家教练都听不进去,索性把桌上还没有动的水递给了薛林远。

“喝点水吧,薛教。”

少年的嗓音清清润润的,很温和,也很平静。

薛林远担忧得口干舌燥,喉头滚动一下,把水接了过来,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师徒两人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师父紧张到不行,徒弟却冷静地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宁嘉泽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下。

还别说,这小家伙还真有点霍哥当年的风范。

也怪不得霍哥护他跟护宝贝蛋一样,居然还会为了凌燃的腿主动联系他。

要知道,自打退役之后,他们这些算是幸存的老朋友都默契地不再联系彼此,甚至好些年都没有再见一面,以免刺激到对方再想起当年的事。

也不知道霍哥他们几个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自己可还时不时就会在梦里惊醒,一摸头就全是冷汗。

宁嘉泽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背上的突兀疤痕,在心里叹了口气。

年轻温和的医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凌燃看着打印机吞吐纸张,也有点出神。

他其实前两天就来了b市。

霍闻泽对他的事情很上心,一回国,就把他和薛教一起打包送来了b市。

他们目前所在的这间医院是b市某家私人医院,虽然上不了正经排行榜单,但在全国骨科领域都是赫赫有名的,就是因为有眼前这位宁医生在。

听说这位宁医生做过不少台其他医生根本就不敢接手的复杂手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享誉国内外的骨科名手,以技术精湛心思细腻著称,所以也是一号难求。

闻泽哥一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凌燃很领情,也很配合,到达b市的第二天就来医院做了全套检查,包括实验室检查和影像学检查。

影像学检查还好。

凌燃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不同机器前过了一遍,仪器一响,自己这个被检查者差不多就能功成身退。

也就是实验室检查里的那个关节穿刺看着有点吓人。

但也还好,自己前世就做过不少次类似的检查,不过是用穿刺针抽取液体做化验而已。

也不知道这些检查报告上都是什么样的结果,少年忍不住看了一眼打印机。

他这个心思,如果让旁边坐着的薛林远知道了,简直都要惊得蹦起来。

什么叫还好。

陪同全程的薛林远简直是回想一次就要头皮发麻一次。

那么老长一根针,银光闪闪的,再顺着膝盖用力扎进去,直接扎到关节腔里面去抽出液体……

看着就很吓人好不好!

好在薛林远不知道,所以他还能紧张兮兮地只盯住宁嘉泽一个。

打印机终于停下来。

宁嘉泽把一沓打印纸理了理,一张一张摆到了宽大桌面上。

薛林远就蓦得起身站到桌边。

凌燃的视线也落到了一张张纸页上。

第一张,“这是x射线的结果,没有骨折和肿瘤。”

第二张,“ct结果,骨质没有被破坏。”

第三张,“MRI结果,韧带有轻微损伤,关节软骨和半月板外观暂时还算正常,关节内有轻微积液,外软组织倒是没有什么炎症。”

薛林远忍不住问,“医生,这些应该都没事吧?”

宁嘉泽微微笑,“对长年累月体力训练的运动员来说,凌燃的结果算是很不错,平时也应该很会保养,目前暂时没有上关节镜再观察的必要。”

薛林远勉强松一口气,心里不由得有点庆幸。

亏得自家徒弟的跳跃姿势非常标准,完全是顺着人体组织结构来,才能养护得这么到位。

他拍拍凌燃的肩,满是鼓励。

凌燃却没有放松下来,他看向宁嘉泽,“那是血常规或者关节穿刺出了问题吗?”

宁嘉泽讶异地看了凌燃一眼。

一听就是个懂行的。

凌燃也懂这些?

凌燃迎上打量的目光,心里一片平静。

他会知道这些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有一句老话叫久病成医。

凌燃前世的伤病多了去了,所以他对宁嘉泽所说的这些,多多少少还真了解个七七八八,也差不多都能听懂。

如果几项影像学检查完全都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宁医生为什么还建议自己退赛,难道因为是白细胞计数升高,亦或者是检测到什么感染,他的关节里有什么炎症?

不应该啊。

凌燃前世不是没有过发炎的时候。

发炎的关节会肿胀到不能行,活动都会受限制,浑身也在发热,症状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那是打了封闭吃了止痛药都压不住的疼,根本就不是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样子。

少年眼里的疑惑多到几乎要漫出来。

宁嘉泽将剩余的检查结果都摆到桌面上,仔细一一说明后总结道,“目前大体上其实没什么问题,检查出来的问题基本上也都是运动员的通病。”

这话说的薛林远也疑惑了。

“那宁医生,您为什么还劝凌燃退赛呢?”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宁嘉泽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示意凌燃坐到一旁铺好一次性床单的诊断床上。

“先把裤子卷起来。”

少年听话照做。

也幸好凌燃在业余时间习惯穿运动服,裤子都是阔腿的那种,所以一拉就卷到了膝盖以上,露出两截很白皙匀长,也足够伤痕累累的小腿。

露出来的小腿上,擦伤,淤青,紫色的淤血块儿,几乎就没少过。

在靠近脚踝的位置,甚至有一道很深的疤痕,还有缝合过的痕迹。

“这是?”

宁嘉泽好奇地用戴着手套的指腹碰了碰那道疤,硬硬的,应该伤得很深,甚至跟他自己手背上的那道都不相上下。

凌燃嗓音很淡,“冰刀划的。”

薛林远拧着眉,在旁边絮絮叨叨,“宁医生您是不知道,我们花滑上用的冰刀其实很钝,一般情况下都割不破手。可训练这种事,根本就说不准,凌燃那回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崴了下,左脚拌右脚,一下把自己给划了,当时就淌了好大一滩血,要不是有队医在……我跟老秦当时就吓了一大跳……”

已经过去很久的事,薛林远还叨叨叨说个不停,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薛教现在是真的很紧张。

其实凌燃也多多少少有点紧张。

主要是宁医生说话慢吞吞的,一直没吐口说为什么建议自己退赛,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下来。

凌燃心弦微绷,任由宁嘉泽轻压挪动他的两条腿,不停询问他的感受,然后一一作答。

“不疼。”

“可以到弯折到这个角度,但是训练时间久了之后,下蹲的时候会有点难受。”

宁嘉泽仔细检查一番之后,把手套一摘,示意两人坐回桌边。

薛林远紧张到极致,简直都要对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说话不清不楚的医生绝望了。

但好在宁嘉泽终于没有再卖关子,把他建议凌燃退赛的原因娓娓道来。

“凌燃今年一直在长高,还出现了因为日常训练导致的膝盖关节负担过重,生长痛的症状。这其实不算什么,只要减少训练量,热敷上药都能缓解。”

“但根据你们所说的,凌燃在r国站的短节目之后出现了夜里爆发性的疼痛,第二天自由滑跳跃落冰时,疼痛仍然很剧烈。再结合凌燃刚刚自述的,训练久后有时会出现下蹲受限,而这些报告也显示滑膜囊壁有轻微增厚的情况。我初步判断,凌燃可能有了滑膜炎的前兆。”

宁嘉泽抬手示意迫不及待就要开口询问的薛林远先停下听自己说。

“目前的确是没有很明显的症状。如果是慢性滑膜炎的话,现在也确实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但凌燃现在才十七岁,他的关节还不稳固,又刚刚结束一轮快速的生长发育。如果真的发展成慢性的滑膜炎,随着病程的发展,他的关节功能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我的建议是,这个赛季直接退赛,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彻底缓一缓。目前已经出现了前兆,如果再继续比赛的话,加重的负担甚至可能会直接引起急性的滑膜炎。”

宁嘉泽慢慢地说。

“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坚持训练,就算是运气好,急性慢性的滑膜炎都没有被诱发,短时间内,之前的疼痛也会成为训练结束后的常态。这不是正常人能吃得了的苦,我也不建议凌燃刻意去讨这个苦吃……”

宁嘉泽是真心实意地替少年着想。

但凌燃的思绪已经跑了。

滑膜炎?

居然是滑膜炎?

凌燃有一种意料之外,又好像的确如此的感觉。

滑膜炎这个病,他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老朋友。

上辈子他唯一一次赛季满勤结束,还没有高兴几天,很快就因为急性滑膜炎被送进了医院调养。

但自己这个赛季才完成两场分站赛,就有滑膜炎了?

不不不,从宁医生的话来看,自己现在还不算是已经得了滑膜炎,准确来说是有了滑膜炎的前兆。

但凌燃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自己现在这么脆皮的吗?

少年有点懵。

他下意识碰了碰裤管里的膝盖,微微蹙起了眉,根本就没注意薛林远把宁嘉泽请出去,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

一直到回到落脚的别墅,还有点缓不过来劲。

薛林远在阳台上跟秦安山和陆觉荣打电话,时不时就有断断续续的话音传入少年的耳中。

“是……医生说的……凌燃负担太重……不休息的话会一直疼,还会有滑膜炎……”

“我也不知道休息多久……医生直接就建议把这个赛季都放鸽子……但……奥运会……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凌燃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薛林远倒了杯,就坐在吧台边慢慢地小口喝水。

他刚穿书来的时候,其实很喜欢大口大口喝水。

这也是上辈子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尤其是刚刚比赛完的时候,即使知道大口喝水会刺激得喉咙口火烧火燎地疼,也还是忍不住。

一个是习惯的影响;一个是因为觉得好不容易比赛完,大汗淋漓的时候,也只有仰起头,大口大口喝水才会觉得畅快。

可这个老习惯什么时候改掉了呢?

好像是苏队医跟他谈过一次,跟他说明了这个习惯对身体并不是很友好。

运动后出汗多,身体内的盐分缺失,大口喝水可能会导致细胞渗透压降低,从而发生肌肉抽筋的现象。

凌燃很珍惜自己现在的身体,即使觉得很别扭很不舒服,也还是强行改掉了赛后大口喝水的习惯。

纠正习惯的过程很痛苦。

有一个科学理论说一个人需要21天才能养成新的习惯,但比赛却并不是连贯和常有的。

为此,他干脆从日常生活习惯做起,平时正常喝水都改成小口小口地喝,一开始还惹得明哥一脸震惊地问他怎么转了性。

每一个小细节都不能放过。

这就是凌燃为了花滑做出的全部努力。

他在平时的训练里也会刻意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可谁能想到,居然还是逃不过滑膜炎的下场。

凌燃又喝了口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薛林远打完电话从阳台走了回来,气呼呼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才现出满脸的疲惫。

他犹豫了一会,“我刚刚跟队里打过电话了,陆教说要是真的不行,这一次大奖赛总决赛放弃也没什么,反正两站分站赛的冠军都拿了。咱们可以回去好好修养一下,直接备战奥运。”

他说的很慢,也很犹豫。

主要是薛林远自己也觉得不甘心。

毕竟两站分站赛都比完了,还都拿了第一,总决赛的门票都已经到手了,这个时候放弃?

这不是开玩笑吗!

凌燃为了大奖赛付出了多少努力,他这个做教练的都是看在眼里的,结果都差临门一脚了,突然得对凌燃说,你身体不好,要不还是放弃这回的比赛?

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尤其是凌燃,薛林远比谁都知道凌燃的好胜心和胜负欲有多强,也比谁都知道凌燃对比赛有多么强的执念。

但一想到宁嘉泽那些郑重其事的话,薛林远就忍不住抹了一把脸。

“宁医生说了,你要是不歇歇,发炎还是其次,白天黑夜的疼肯定是跑不了的。你想想看你在r国的那天晚上多吓人,我半夜起来就看见你小脸卡白卡白的,疼得冷汗直冒。”

薛林远很是后怕,苦口婆心地劝着,“不说这些了,明年就是奥运年,咱们直接奔着奥运去多好,大奖赛以后年年还有,完全没必要跟大奖赛死磕。”

半天没出声的凌燃突然抬起了眼。

薛林远还以为徒弟是被自己说动了,强行扯出了个笑,“你看——”

然后就被凌燃破天荒地打断。

“宁医生的原话应该是最好这个赛季都休息调整吧?”

“啊?”

薛林远一拍大腿,合着自己刚才打电话太大声让凌燃听见了?

他后悔不已,脸上还强自稳着,“没有的事,奥运会在明年呢,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到时候说不定咱们就缓过来了!”

他绞尽脑汁编着瞎话,但很快还是在凌燃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少年的眼很黑,是那种婴儿般通透澄澈的黑,黑到发青,可以盛得下一切事物的倒影。

也因此,这样的目光特别纯粹也特别有穿透力。

薛林远停住了。

他懊恼道,“你都听见了?”

这就是承认了。

凌燃点点头。

要不然他也不能知道薛教专门把宁医生拉出去说了些什么。

薛林远只好叹了口气,“那你怎么想?”

凌燃都知道了,他也不好再瞒着了,那还不如听听孩子自己是怎么想的。

虽然薛林远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很强烈的预感。

但他也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那就是自己绝不会被凌燃说动,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劝自家徒弟休息一阵。

看看孩子都疼成什么样了,再训练怎么可能吃得消。

薛林远绷着脸,看起来就严肃非常。

凌燃却很放松,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他轻轻眨了下眼,“薛教,我明年就十八了。”

薛林远点点头,对,按照华国人的常见算法,过了农历年就是长了一岁。

凌燃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紧水杯,“下一次奥运会,就是四年后,那时候我已经22岁,对于一些花滑运动员来说,这已经是可以退役的年龄。”

这也没说错。

花滑运动员出成绩的年纪段都不很大,男单一般在二十出头,十八.九也有,就是相对少;女单会更早一点,十八.九可能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但光是对男单而言,22岁其实已经算得上是老将,有些出不了成绩的运动员可能早就退役了。

但凌燃怎么可能一样。

薛林远咳了声,“咱们22岁的时候肯定还能滑。”

最起码参加下届奥运会肯定没问题,薛林远也有这个自信,他甚至夸下海口,“咱们好好保护自己,争取滑到二十五六,到时候去参加下下届奥运会都没问题。”

前世的确是滑到25才打算退役的凌燃却笑了笑,“但是薛教,你能百分百打保证吗?”

这一句就把薛林远问住了。

他硬着头皮想说能,可自己都觉得违心。

运动员本来就是高危职业。

因为意外受伤而退役的可能性简直不要太高。

不说别的,凌燃脚踝上的那道伤,当时可把他跟秦安山吓得不轻,生怕凌燃的脚筋什么的一并受了伤,提心吊胆了好半天,得了医生的准话才勉强放心。

而这种意外,对职业运动员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他们本来就是一直在挑战人体的极限。

挑战极限的过程中会受伤会流血,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滑膜炎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说别的,秦安山刚刚就在电话里说自己年轻时也得过滑膜炎,陆觉荣虽然没有得过,但他手底下就有一个得过急性滑膜炎的明清元。

薛林远被带着想到这里,突然整个人就一激灵。

好家伙,凌燃是不是故意诱导自己怎么想的?

他是不是就搁这等着自己呢?

薛林远露出了牙疼的表情,他简直要为自家徒弟的倔劲愁死了,“你就这么想参加接下来的比赛?”

少年垂下了眼,语气很诚恳,也很认真,甚至还透露出那么几分理所应当。

“奥运会四年一届。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即使一切都很顺利,我也只有两次,亦或者是三次机会。而单赛季大满贯是要拿全本赛季的大奖赛总决赛,奥运会和世锦赛三项冠军。”

“薛教,我不止想拿到奥运冠军,我还想拿到单赛季大满贯。”甚至是双圈大满贯和超级全满贯。

“而我终其一生,可能也只有两次亦或者是三次机会。”

错过这次机会,也许还有可能拿到单赛季满贯或者超级全满贯,但双圈大满贯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如果按照他前世的轨迹,他可能根本滑不到二十六岁。

机会少得吓人。

所以一次都不能少。

一场也少不得。

这也是凌燃在这个赛季这么拼命的原因。

他连发育关都扛住了,一个小小的滑膜炎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现在还只是宁医生的预判,并不一定会发生,只是会疼一点。

凌燃怕疼,却也没那么怕疼。

金牌就是最好的止疼剂。

再说了,难道他休息过这一阵,就不会再得滑膜炎之类的劳损性疾病了吗?

未必吧。

运动员的一生,本就是与伤病为伴。

这一点,在凌燃再次选择返回冰面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觉悟。

美丽的考斯腾下满是遍体鳞伤。

冰上滑行的运动员付出一切,燃烧自己的生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吗。

凌燃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为花滑而生的。

他爱花滑,胜过自己的生命。

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有多少选择放在他面前,他依然会选择走上相同的道路。

这条布满荆棘与血泪的道路,就是他的初心。

凌燃没有再多说,但眉角眼梢里都是显而易见的坚定神情。

薛林远先是被凌燃充满野心的话震了一下,然后就在凌燃的坚定神色里败下阵来,继而整个人都佝偻了一下。

这些他当然知道。

他比凌燃早生这么多年,本身也是运动员,也曾经在赛场上拼尽全力去争奖牌,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不过是急昏了头,心疼坏了而已。

如果换做薛林远只是自己遇到这种事,他可能都会毫不犹豫地咬牙忍下来,但如果要吃苦的对象换做是凌燃,他就会退缩和犹豫。

心疼,是真的心疼。

他一路看着凌燃从跟自己差不多高长到比自己高一头,又看着凌燃从青年组走到成年组,从寂寂无名到光芒万丈。

甚至可以夸张地说,凌燃就是他作为教练,第一件也是最满意的一件作品,是他的全部心血所在。

花滑是凌燃的初心,那么凌燃就是薛林远的初心。

平时的相处里,难免就会偏向凌燃一点,掺杂进不少个人的感情。说句夸张话,薛林远早就在心里就把凌燃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要不说慈母多败儿呢……

等等,谁慈母了,薛林远脸色扭曲一下。

但他还是没有轻易松口,“真的决定好了?”

凌燃弯弯眼,理所应当地点了下头。

他是绝对不会退赛的。

奥运会不会退,大奖赛也不会退。

少年理直气壮得很。

薛林远心里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了下,他退了一步,但是也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你最近还是不要训练了,先缓一阵子,看看有没有改善。”

薛林远存了点侥幸的心理,万一缓一阵子就好了呢,凌燃可也只在r国站时候疼得那么狠过。

凌燃也没有反对。

他又不是一意孤行的莽夫。

适当的休息,也是可以允许的。

人到底不是机器,还是要讲究可持续发展。

暂时达成了一致,少年眼里含着笑望向自家教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打过来,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泛起一圈金色的微光,像是蕴了两弯小月牙,少年弯起的眉眼也像月牙。

看得薛林远心都快化了。

嘴上却犟,说着装模作样的气话,“别跟我撒娇!我得跟你秦教学学,要不然成天被你带的团团转,这么大的事,居然也都顺了你的意。”

凌燃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秦教在的话,也一定会同意的。”

薛林远头疼一瞬,想到刚刚秦安山在电话里堪称无情的话,就是头一疼。

“得得得,你们才是亲师徒,我就是个后师父,行了吧?”

他起身往厨房走,“营养师说做好的饭放冰箱里了,我给你热热。”

凌燃目送着薛林远走进厨房,无声地笑了笑。

他早就知道,薛教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从一开始,凌燃就没有为这事发愁过。

他比较担心的是,最近都不能陆地训练或者上冰了,自己的训练进度什么的会不会被耽搁?

少年收起了笑,慢慢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他选的分站是本赛季前两站,距离十二月底的总决赛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还算充足。

凌燃有点愁,但也没那么愁。

但愁是没有用的。

少年把带来的作业资料拿出来,继续今天的功课学习。

明年有的不止是奥运会,还有高考,他的压力是真的很大,所以一切空闲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地学习。

或许趁着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自己可以把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类型给琢磨透彻?

少年苦中作乐地想。

薛林远端着热好的饭菜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凌燃埋头题海的专注身影。

多好的孩子啊。

可这一路怎么就走得这么苦呢,薛林远老眼一酸。

外人看凌燃,那都是千顺万顺,一路走来,从青年组到成年组,一路都是冠军。

可薛林远从不这么想。

带伤上场,裁判不公,发育难关,凌燃哪一个都没少遇见。

他能熬过来,能拿到冠军,是因为付出了比其他运动员更多倍的努力。

要不怎么年纪轻轻的,滑膜炎都要出来了。

薛林远吸了吸鼻子,把温好的饭菜端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先让孩子吃饱。

薛教脸色都柔和了几分。

凌燃正在答一张语文卷,听到碗筷摆放的声音,才起身去洗手准备吃饭。

透明树脂的水笔被他随手搁在了卷子上,笔下压住的是作文的方格。

从写完的篇幅来看,这篇议论文显然已经到了引经据典,详述论点的部分。

方格里的字迹清俊挺拔,字如其人,仔细一看,赫然便是每一个接受过高考毒打的高中生都背过的诗词,只写了半句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

凌燃吃完了饭,洗过手,才握起笔填完了后半句:百二秦关终属楚。

这是一篇有关坚持与勇气的作文。

凌燃的作文不是强项,但这种很贴合心境的作文,写起来还算是顺手。

只除了作文题给出的材料让他看得头皮有点发麻。

这是他所在的学校自己出的月考卷。

大概是因为他在学校就读的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灵机一动,把他在f国站带伤上场的事给放到了作文提示材料里。

自己写自己的材料作文,不得不说,还在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凌燃把作文写完,很快又取出了数学和理综卷,然后用了好几个小时答完,打分和复盘错题。

等到好不容易完成这一次的月考课目,天色已经很晚了。

闻泽哥还没有回来?

这个念头在心里划过一瞬,但想到霍闻泽本来就是有事才跟他们一道来b市,凌燃也就没多想。

他在阳台上找了个厚绒毯,铺到了自己面前,膝盖一弯跪坐到了地上,然后俯下身,将手肘用力压在绒毯上,来来回回地移动上半身,用力拉伸。

膝盖是要休养,手臂可未必。

他还需要做日常的拉伸训练来维持身体的柔韧性和柔软度。

凌燃一下下地俯身,间或将手臂前伸,用力抻拉。

咳,怎么说呢,这个姿势真的很像过年时讨要压岁钱的。

薛林远出来喝口水的功夫,就乐了下,也没阻止。

凌燃还在继续练,专心致志,完全没听见门锁轻微的电子提升音。

于是,霍闻泽一回到家,看见的就是少年跪坐在地上,整个人俯下身差点要趴俯到地板上,还在一下下用力往下压。

青年怔了下,才换鞋往客厅走。

凌燃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就看见一双灰蓝的家居拖鞋停在自己前面,再顺着裁剪得当的西装裤往上看,就看见了一张神色复杂的脸庞。

自己这个姿势好像是有点古怪。

凌燃坐起身,双腿还是跪坐的姿势。

好像更古怪了。

凌燃索性站起来。

可他抻拉时间有点长,腿都发麻了,又起来的有点急,起身瞬间就歪了下。

然后就被人稳稳扶住。

握住臂弯的手很有力也很温热。

凌燃缓了下,才拖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吧台移了过去,把倒好的水递给了霍闻泽。

“闻泽哥,喝水。”

霍闻泽在外面谈判到这个点才回来,早就口干舌燥,这杯水简直来得不能再及时。

他接过水润了润嗓子,才看向凌燃的膝盖,“还要去比赛?”

很明显,他已经知道了今天的诊断结果。

凌燃轻轻点了下头,“嗯。”

霍闻泽也没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甚至点头赞同了下,深深地望着少年,“的确是你会做的决定。”

这句话充满着认同的意味,而被认同也的确是件很开心的事。

凌燃眼里一亮,扬了扬唇角,再看看时间,把绒毯收好,就回房间洗漱。

“晚安,闻泽哥。”他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轻快。

霍闻泽含笑目送那道纤细单薄的身影走远,才揉了揉额心。

他其实没那么赞成凌燃继续比赛。

但凌燃决定好的事情,他也不会去干涉,只是会很担心罢了。

他顿了顿,往自己的房间走,刚一关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久违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霍哥,凌燃还要继续比赛吗?”是宁嘉泽打来的电话。

霍闻泽应了声。

对方默了默,才笑了下,“我没看错,凌燃的性子果然跟你一模一样。”

霍闻泽顿了顿,没说话,他知道宁嘉泽打电话不止是为了这个。

果然,对方在说明凌燃的情况之后,话音一转,“霍哥今年还去看他们吗?”

霍闻泽拒绝得很果断,“我很忙。”

宁嘉泽沉默了会,“好。”他其实也不想去看。

那些痛苦的伤痕根本就是他们这些幸存者无法触碰的逆鳞。

宁嘉泽笑了笑,未免尴尬,再度转移话题,“我突然有点想去看看凌燃的比赛了,他很拼命,也很热爱他的项目,就是不知道这个赛季这么艰难的话,他还能不能继续拿到冠军。”

霍闻泽站到窗前,从这个视角可以看到凌燃的房间还亮着灯。

对方大概还在学习。

学习专业两手抓,凌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没有清闲过。

“会的。”

“什么?”

“他会继续拿到冠军。”

“你就这么肯定?”

霍闻泽笑了笑,“你觉得呢?”

短短的一句话,宁嘉泽不知怎的,居然听出了一丝骄傲的意味。

霍哥就这么认可和喜欢凌燃?

宁嘉泽也笑,“应该会吧。”

他是医生,比谁都了解患者的苦痛。

凌燃这个赛季不会顺利,但看少年居然这么快能下定这样的决心,有这份毅力在,凌燃说不定还真有可能继续自己的冠军路。

突然就有点期待。

从来不关注花滑的宁嘉泽也动了心思。

到时候也去看看凌燃的比赛?

他挂掉电话之后就打开官网,购买了一张大奖赛总决赛的门票。

然后看了看比赛开始的时间,怎么说呢,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宁嘉泽将电子回执单收好,等到了票据上的日期,就跟医院请了假。

与此同时,凌燃也登上了飞往j国的飞机。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明明r国站的比赛好像还在昨天,自己马上就要奔赴下一场比赛了。

凌燃望着窗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有点出神,手还下意识地扶在右侧隐隐作痛的膝盖上。

“有信心吗?”薛林远递了瓶水过来。

凌燃接过,不由得笑了笑,“当然有。”

他早就说过了,他的每一场比赛都会很有信心。

信心就是他登上赛场的必备武器。

所以这次大奖赛总决赛,无论怎样,他都会势在必得。

或许,这也算是自己的坚持之一?

少年唇角微微上扬,眼瞳含光,根本就看不出来一丝半点被病痛折磨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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