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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61

凌燃的短节目成绩被压到第三, 可除了愤愤不平的华国网友们,现场的观众们几乎无人在意。

西里尔和安德烈的分差太小了,这场一哥之争, 还未尘埃落定。

所以他们彼此怒目,争论不休。

“西里尔一定能反败为胜!”

“安德烈在短节目就领先了,自由滑一定能把西里尔彻底打败!”

……

所有选手已经上场完毕, 观众们已经开始退场,现场一度混乱。

不得不说, 冰雪爱好者集中的国度,连吵架都格外能吵出气势, 不少保安已经闻风而动,生怕有人激动到聚众斗殴。

凌燃默默地坐在场边休息, 一脸平静地喝水擦汗吃营养膏,一直到体力彻底恢复, 才起身往回走。

薛林远拿着才打印出来的小分表跟上, 那张和善的圆脸都快青完了。

裁判组没有故意压凌燃的节目内容分,p分的分值甚至比凌燃的华国站拿到的更高, 但在技术分上起码比华国站的裁判们苛刻好几倍。

全部都贴着最低分打!

凌燃的第一个跳跃, 那个近乎完美的4t, 好几个裁判居然只给了goe+1的分数。

高飘远无一不全的跳跃,只拿到goe+1?

这得有多眼瞎, 才好意思打出这样的低分!

薛林远后槽牙都要磨碎了,还是凌燃用力把小分表从他手里扯出来, 才回过来神。

“必须要投诉!”

薛林远咽不下这口气,“e国站比赛弄得这么乌烟瘴气, 国际滑联就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即使知道投诉可能没什么用, 但这也太气人了。

凌燃没吭声, 低头专注地看自己的小分表。

光是从小分表上,就能看出来哪些裁判是一队的。

譬如排位在J6和J9位置的裁判,基本上打分都是共同进退,高的都高,低的都低,跟其他裁判就是不太一样。

他把小分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才抬起眼,“我还想看看西里尔和安德烈的小分表。”

薛林远有点为难,“等回酒店吧,现在比赛才结束,赛方应该还没有把小分表都上传到官网上。”

凌燃点点头,然后就愣了一下。

因为有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握着打印纸,从车窗外伸进来,袖口的昂贵衣料上,祖母绿宝石熠熠生辉。

凌燃接过那两张心心念念的小分表,看向车外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底是藏不住的讶异,“闻泽哥,你什么时候来e国了?”

霍闻泽敲敲车窗,满肩风雪,“不先让我进去?”

凌燃看了看薛林远,有点为难。

后座只能坐两个人,倒是副驾驶还空着。

薛林远见状,立马按住想要起来让座的徒弟,“我去副驾,你跟你哥一起坐。”

他主动起身把位置让出来,霍闻泽就坐到了凌燃身边。

“节目很精彩。”

青年的嗓音低醇,他似乎来的匆忙,只穿了惯常的板正西装,没有连帽外套的遮挡,调皮的雪花都顺着风钻进了衣褶领口。

霍闻泽却只随意地拍了拍肩,身上还带着雪的味道,冷冷的,凉凉的。

凌燃见他领带边上还有没有被拍掉的碎雪,眼看着就要化成水渍渗衣领,忍了又忍,还是倾身过去。

霍闻泽愣了下。

他其实有跟凌燃一样差不多的习惯——不喜欢其他人离得太近。

但如果靠近的人是凌燃的话,青年僵住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一拍,竭力忍住背后不由自主炸起的寒毛。

少年离得很近,眸光专注,连乌黑的睫毛都乖巧停住,霍闻泽只感觉自己喉结下方被什么轻扫了一下,轻微的触感还来得及引起任何神经细胞的颤动,就转瞬即逝。

“闻泽哥,下次出门还是披件外套吧。”

凌燃眼神坦然,指了指自己冲锋衣的连帽,“这种带帽子的更好。e国太冷了,又常常下雪。”

青年的唇角扬了下,“好。”

他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要西里尔和安德烈的小分表做什么?”

凌燃把三份小分表放到一起,仔细比对,连头发丝里都写满认真,“我想看看一下裁判们的打分,对了,闻泽哥你怎么会替我拿来他们的小分表?”

当然是因为看见分数,觉得不可思议,才会去赛方那里要了一份。

霍闻泽原本没打算来。

他最近太忙了,会都开不完,早就计划好让助理替他录好视频再拿回去看。

但网上那场投票太过轰动,资本的推手几乎毫不掩饰,霍闻泽听说的一瞬间就猜出了这场比赛肯定有内幕。

他沉默地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站了会,就让助手安排好了飞机的来回航线。

当天来,当天回,还赶得上傍晚的会议。

原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因为被打压,即使没有失魂落魄,多多少少也会黯然难过的少年。

但凌燃显然比他想象得更坚强。

霍闻泽扯了扯被凌燃触碰过的领带,轻咳一声,“顺手而已。”

那这可真是够顺手的。

想要拿到小分表,需要专门去找赛方的工作人员沟通,即使对方愿意帮忙,也还要等上好一会才能拿到。

怪不得明明观众先退场,霍闻泽却落在他们后面。

凌燃抿抿唇,捏着打印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闻泽哥对他真的很好。

他顿了顿,很快收敛心神,继续看小分表,还从背包里掏出一支黑色水笔,把几位明显有猫腻的裁判席位都圈了出来。

“要去投诉吗?”

霍闻泽看着他的举动。

凌燃点了下头。

投诉或许没什么用,国际滑联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打开来信,但至少证明,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冰迷们喜欢送他绿柿子。

但他们华国人,绝不是让人揉搓的软柿子。

凌燃把小分表递到副驾驶,薛林远立即拍照,给国内的陆觉荣发了消息。

华国冰协那边反应很快,没多久就把措辞严厉的投诉信发送到了国际国际滑联的邮箱里。

废话,他们好不容易等来的紫微星独苗苗在外面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投诉是人干事?

连他们自己都不护着自己家的崽了,还能有谁替他们心疼?

冰协那边态度很强硬。

强烈要求本场裁判组必须就本次打分结果给出合理解释。

虽然华国男单一向弱势,但双人滑还是可圈可点的,再加上国际滑联的很多比赛还要靠华国冰协组织筹办,冰协说话其实远比大家想得更加硬气。

国际滑联收到投诉信,还真也没敢随手搁到一边,在华国举办的比赛转播,也是国际滑联的一大收入来源。

只不过他们也是真没想到,华国冰协会替凌燃这个才升组的小选手张目。

毕竟有前车之鉴,有些国家的冰协内部派别势力山头林立,连自家头一份的选手都不会费心护着。

国际滑联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对这场比赛不满的人实在有点多,官网的邮箱和留言界面都快被撑炸了,大量投诉信件从世界各地跟雪花一样被投递而来。

凌燃没上网,所以不知道,其实真的有很多人在替他抱不平。

e国的冰雪爱好者是多,但放到全世界范围内,占比还真没那么高。大家都很关注e国的一哥之争,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跟西里尔和安德烈的粉丝一样,只关注他们两人。

从投票结果就能看出来,关注凌燃的真的不在少数。

主要是这个来自华国的少年实在太闪耀了!

只有十六岁的花滑新人,在青年组就拿到了所有重大赛事的冠军,甫一升组,就打破了升组必沉寂的铁律,居然能顶住卢卡斯的压力在华国站一举摘金。

他的技术能力很优秀,一直在飞速进步,从三周跳到四周跳,几乎是无缝衔接;显然还拥有极高的艺术天赋,在艺术表现力方面更是得天独厚。

这些就已经足够让他成为最顶尖的花滑运动员!

如此夺目,如此出色的少年,怎么可能抓不住观众们的视线,他就像是难掩光芒的钻石,不知不觉间,早就进入了世界范围内冰迷们的视野。

再加上这次e国站的比赛又有实时转播,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被繁星打动之后,一眼就看出了分数的落差。

“凌的短节目几乎clean,三组跳跃都非常完美,反观西里尔和安德烈,都在最后一组连跳时出现了瑕疵,西里尔屈膝,安德烈直接双足。他们在节目编排上也跟凌的技术难度差不了多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分差?”

质疑声在小分表被上传到官网供人下载时升至巅峰。

“这样几乎完美的4t跳跃,goe评分还不到三分?裁判们真的带了眼睛来?”

“如此不公正的裁决,我希望裁判组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会持续关注这件事!”

眼见舆论发酵,事情越闹越大,再加上华国冰协提出强烈抗议,s国首都,国际滑联连夜召开了一次会议。

要是搁前几年,国际滑联根本不会在乎这一点外界的声音。

他们才是赛场上的主宰者。

谁能拿到奖牌,谁能成为世界冠军,谁成功谁陨落,都由他们说了算。

但现在,国际滑联的名声越来越糟糕,质疑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组织内部甚至都出现了人员流失,内外困境交加的恶劣情况下,他们显然不打算替e国冰协背锅。

国际滑联连夜与本次e国裁判组的总裁判长戴维先生取得联系,要求他务必与e国冰协切割关系,保证本次比赛的公正性。

戴维回复了收到,嘴边却挂着苦笑。

一般来说,如果国际滑联真的认定本次比赛的结果存在不公,那么他们一定会指定新的裁判来替换掉那些打分偏颇的席位。

但国际滑联显然没有,只一句轻飘飘的切割关系和保证公正,就想把这件事都压到他的肩上。

事实上,能镇住那些裁判不在节目内容上压分,就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了。

戴维坐在电脑前,鼠标轻点,调出了本次裁判坐席,视线在那几个e系裁判名字上定住半天,拨通了e国冰协的电话。

不管怎么样,国际滑联已经表明态度,应该不会比原先的情况更糟糕了。

希望这位名叫凌燃的小选手能再多一点运气。

戴维挂断电话后,点开了短节目繁星的视频。

非常美妙的表演,充满着希望与欢欣。

戴维看着屏幕上单足旋转,姿态优雅的少年,渐渐陷入了沉思。

明天的自由滑,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真希望那些害群之马能在自己面前收敛一点。

真正有实力的选手,不应该被打压和埋没。

与此同时,e国冰协的某间办公室里也是彻夜通明。

这一夜很多人都睡得不好。

但这些人里绝不包括凌燃。

他一如往常地上冰,训练,理疗,睡觉,表现得就跟没事人儿一样。

少年上冰的时候,薛林远就在旁边守着,也不多话,只是在凌燃需要什么的时候,马上默契递上。

有什么可说的呢?

凌燃大概心里已经想得很清楚。

薛林远有时候觉得,孩子心态太成熟也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现在,在遇到这种不公正的对待时,凌燃要是能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愤怒,抱怨,继而好好地哭上一场,哪怕是嗷上几嗓子呢,他这个教练一定会敞开怀抱,温声安慰。

难过,痛苦什么的,只要发泄出来肯定会好上不少。

薛林远总希望凌燃能轻装上阵,至少不要背负太多。

薛教的目光里藏着很深的关切。

但他不知道的是,扑在教练怀里哭上一场什么的,这种事凌燃前世又不是没有干过,甚至还不止一回。

只不过哭过之后呢?

还不是要擦干眼泪去上冰。

甚至还会因为哭泣消耗体力,上冰更容易疲累。

所以凌燃早就放弃这种孩子式的发泄方式。

相比较而言,一次次从冰上高高跳起,继而稳稳落冰,这种熟悉到极致,令人战栗骨酥的刀冰碰撞声,反而会让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不开心的时候,就去上冰。

这句话对凌燃来说,绝对不是一句空话假话。

他在冰上完完整整地滑了七八遍自由滑的曲目,才意犹未尽地下了冰,满脸的若有所思。

薛林远紧张看他,“怎么了?”

凌燃摇摇头,“我在想,为什么大家会更喜欢繁星,而不是归来。”

这个问题,从看见某平台的投票时,就一直困扰着他。

平心而论,归来的编排,无论是音乐的剪辑,还是舞蹈动作的编排,都耗费了不少心力,情感层次更是丰富。

还有凌燃自身的感悟打底,不应该会输给繁星才对。

薛林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其实有点偏科,对技术方面很在行,但艺术表现力这块,就稍稍逊色。

凌燃也没指望从薛林远这里得到答案,但也没放弃思考。

一直到比赛开始前,都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一如既往的赛前六分钟练习。

昨夜的舆论风波闹得太大,不少观众头一次分出心神给了场上唯一的华国面孔。

他们在窃窃私语。

“说实话,凌有点倒霉。”

“谁说不是呢,撞上西里尔和安德烈一决胜负的关键时刻,他注定只能沦为陪衬。。”

“我居然有点怜爱他了,多么俊俏的孩子啊,他看上去比安德烈他们小了很多。”

“华国人的长相一直都很显小,凌的脸庞又格外精致,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小一些,我听说他都已经十六岁了。”

可这样的议论也没有持续很久。

毕竟大部分人是为了西里尔和安德烈而来,他们是e国人,当然会更关注自家的选手,尤其是在这种胜负即将揭晓的紧要关头。

凌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心适应冰面,浑然不觉就连这场比赛内定的主角,西里尔和安德烈都在挑衅对方之余,多看了他好几眼。

他们对自己得到裁判偏爱的事实非常清楚,也就是因此,对凌燃生出了更深的忌惮。

被刻意压分,还能拿到这么高的分数,不愧是在华国站击败卢卡斯的花滑新人,难怪他有自信在世锦赛上用一曲玫瑰战争向所有成年组的选手发起挑战。

不过很可惜,他的夺金之旅,一定会在这场比赛上被迫中断。

这是自己跟西里尔(安德烈)的战场,其他人注定要被波及。

两个选手不好意思地飞快看了凌燃一眼,然后就专注到彼此身上。

六分钟练习结束,凌燃滑下场。

他的出场位次是倒数第三,还能休息一会。

薛林远捧着手机和耳机,“是听音乐还是看视频?”

听音乐就是在脑内复盘节目。

看视频则是凌燃一直以来的小爱好。

少年顿了顿,拿走了手机。

薛林远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凌燃一直有在比赛前看猫和老鼠的习惯,昨天短节目之前会选择复盘节目,其实是一种不自觉紧张的表现。

看来自家宝贝徒弟今天终于放松一点了。

薛林远也跟着高兴起来。

但再看看裁判席上跟昨天别无二致的那些面孔,就有点高兴不起来。

华国冰协的投诉看来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还是那些老面孔。

今天依旧是一场恶战。

薛林远心里难受得很,却还不能在凌燃面前显露出来,憋得很了,就冲到卫生间去用凉水洗把脸。

凌燃在不知第多少遍地重温汤姆猫和杰瑞鼠的故事。

看着看着,心情就轻松起来。

他当然会有压力。

被恶意压分,就意味着努力得不到回报。

他想要站到冰上表演,也更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而分数就是这份认同的具象化体现。

更别说,分数的多少,直接关乎到他能不能拿到梦寐以求的金牌。

金牌就是凌燃站上赛场的全部企图。

少年一连看了三集,才关掉手机站起身。

薛林远去了卫生间,秦安山就接替了他的位置在一旁静静守着。

见凌燃站起身,开始最后的热身,他动了动唇,“好好滑。”

凌燃就点了下头。

两人话都不多,休息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场上的音乐声隐约飘来。

等薛林远一回来,他们就一起往冰场上走。

上一位选手的表演已接近尾声。

场控适时地把镜头切到了冰场入口。

少年一袭黑衣,面容沉静,正把自己脱下来的训练服递给教练,然后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华国直播间里一下就炸了。

“加油啊!”

“呜呜呜,心疼,凌燃加油啊!”

“啊啊啊,燃燃现在这么平静,是不是昨天晚上已经哭过了。”

“我不这么觉得。如果你们之前追过凌燃的比赛,肯定就会知道,他的心态一直都很好。

之前的世青赛,他在短节目被梁侨压,自由滑都能冷静地追回来,甚至临时修改了编排,把他当时还不够完美的3a放到了节目后半程去赌一个1.1的加分系数。也因此能在自由滑反败为胜,拿到冠军的同时还替华国挣到了明年世青赛的三个名额。”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裁判组还试图压他分来着,笑死,根本压不住。而且凌燃滑得太好了,吓得那个黄皮白心的梁侨一连摔了好几回。不愧是跟丹尼尔一个俱乐部出来的,摔都摔得一样狼狈!”

“所以,你们是不是在说,我们可以期待一下凌燃今天也会逆袭?”

有人弱弱地问,语气里满是期待。

“也许吧……”

“还是别毒奶了,裁判组根本就没换人,他们肯定已经想好要怎么压分了。”

“算了算了,我们看凌燃的比赛就好!管他第几名,在我们心里他是第一就好了!”

“凌燃在我心里永远第一!”

直播间排队刷起了这句话。

场上的凌燃看不见。

但观众席上,袁思思他们已经展开了连夜赶出的条幅。

【凌燃加油!你永远是我们心里的第一!】

长长的条幅被拉在了vip观众席的前排。

好几个来自华国的冰迷昨天当场退了票,重新加价买下了vip前排的位置,就是为了把这条横幅拉给凌燃看。

他们华国的选手,他们自己心疼!

他们就是要让所有人看清楚,他们凌燃也是有粉丝应援的。

匆忙赶制的条幅是鲜艳的红色,其实有点路边宣传标语横幅那味儿。

没办法,太突然了,精美横幅的制作是需要时间的,他们只能把自己的名字和祝福都签在横幅上,当做最诚心的点缀。

凌燃还没有上场,就已经看见了。

他的视线定了好几秒,才再度挪开,眼里已经带了点笑意。

薛林远感动得不行。

上一位选手的分数已经出来,广播马上就要喊道凌燃的名字。

他与凌燃照例击掌。

少年已经摘掉冰刀套,手心撑在挡板上,随时准备滑出去。

然后就被自己的教练重重抱住。

他愣了下,下一秒,就听见薛林远微微哽咽的嗓音。

“好好滑,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永远的骄傲吗?

凌燃还是第一次听薛教说这么煽情的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一推挡板滑了出去。

少年绕场滑了一整圈,在横幅面前放慢速度,专注地扫过每一张激动鼓励的脸庞,才滑到冰场最中央立住。

凌燃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纷杂念头都挤出脑外,又拧了拧肩胛骨,才冲场外点了下头。

音乐声随之响起。

盛大的交响曲如潮水般席卷所有人的耳膜。

暗金的冰刀切入冰面,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决心,划出一道最标准利落的弧线。

凌燃在冰上滑行。

考斯腾是最深沉内敛的黑色,仿佛融进所有的夜色与混沌,却将少年的原本白净的肤色衬得如冰如雪。

黑眼黑发黑衣,唯独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发光。

强烈的颜色对比,冲击着所有人的视网膜。

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华国的一种绘画技艺,好像是叫什么,水墨画?好像就是黑白两色的。

但水墨的画风往往氤氲含蓄,冰上滑行的纤细身影却像传说中离弦的箭,高速,冷利,毫不迟疑。

甚至还带着点杀气腾腾的味道。

怎么可能没有杀气呢。

刚刚在战场上结束一场厮杀,归来的勇士满身脏污,连战马的鬃毛都被敌人亦或是战友的鲜血染到红透。

他的眼亮得惊人。

磨破的双手握紧弓箭,警惕地环顾四周,哪怕是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宽阔大道上,绷紧的神经也一刻都没有停下。

失去同伴的痛苦,昼夜不眠的疲惫,在战场上朝不保夕的恐惧,如山一般压在士兵的肩头,他躬着腰,像野兽一般急促喘.息。

满心满眼只要一个念头。

那就是回家。

也只有回家。

只有回到家乡,他才能彻底放下一切重担!

累,太累了,苦,太苦了。

他服完了兵役,也该到了放松的时候。

士兵下定了决心,满眼的焦急与迫切,那是对家乡的渴望。

冰上的少年高高扬起手,用力一挥,同样磨毛的马鞭就重重抽打在飞驰的马儿身上。

冰刀的外刃与冰面夹成了令人吃惊的四十五度锐角。

尖锐的深刃让刀下的每一寸冰面迅速化水,提供了摄像机都难以捕捉的高速。

滑行速度向来是凌燃的强项。

经过无数次磨合熟悉的步法更是让他游刃有余地飞驰在冰上。

就是现在!

少年一个转身,右刀齿点冰一跃,在半空中高速拧转。

他甚至还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

单手举手跳!

凌燃的第一个跳跃,就用上了举手的空中姿态!

他甚至还没有丢下自己新琢磨出的跳法,双腿并没有如其他跳跃一样收紧,反而是放松似地舒展开。

超过挡板的高度让前排的观众将他大开大合的跳起落下瞬间都收入眼底。

“Amazing!”

观众席里有人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

而在直播间里。

“凌燃又改编排了!”

追过华国站比赛的冰迷在弹幕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华国站比赛里的4t可没有上举手,之前也没有过,我以前只看见他在3t里上过!”

“而且还是一个单手举手跳,这可比双手的特别多了,绝对值得一个创新加分!”

临场又改编排,冰迷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短节目被打压,但是凌燃从没有放弃。

他们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在弹幕里祈祷。

“裁判组做个人吧!”

他们华国的选手已经这么努力了,那些狗裁判怎么好意思压分!

裁判组当然是有不想做人的。

但主裁判席上,戴维先生目光炯炯地扫过他们,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手一抖,就点到了原本该有的正常分数上。

于是,凌燃的第一个跳跃,就获得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分数,goe+3.12。

比昨天短节目小分表上的一整排goe+1,足足翻了三倍!

裁判组里有的人手都开始抖了。

这样高的分数,还只是一开始。

西里尔和安德烈该怎么办?

跳跃能跳得出来和跳得优美完全是两码事,他们两人都掌握着4t,但可真不一定能有凌燃跳得这么漂亮!

但分数已经打了出去,他们也只能咬着牙,继续看凌燃的比赛,拼命寻找错处。

冰面上,少年还在继续自己的步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套滑了很多次的节目,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

沉寂一夜的心脏里有什么在喷涌而出。

凌燃放纵自己彻底沉浸到节目之中。

这首曲子他滑过很多次,每一小节音乐所要表达的意象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归来?

只是因为它的名字吗?

当然不是。

凌燃在冰上滑行,千百次锤炼出的肌肉记忆足以让他在脑中念头飞转的同时,继续自己的表演。

如果有摄像机能在同样的场边位置,卡在音乐的同样节拍,按下快门。

那摄影师一定能惊讶地发现,少年定格在相片里的每一个动作都一模一样。

动作的卡点,身体的姿态,手臂扬起的弧度,都标准得像是复制黏贴一样。

这是无数次训练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

也因此,凌燃的片刻跑神还真没有人看得出来,即使是薛林远也不行。

他顺着乐曲的旋律,已经将自己彻底代入了士兵的角色里。

于是,观众们就惊讶发现,节目才刚刚开始,少年的神情和动作就已经变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就像是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者,只需要用动作和神态,就可以抓住你的思绪,让你好奇他的所思所想,继而彻底沉沦在完美的表演之中。

他们很轻易地就能看出——

归家路上的士兵焦虑又痛苦,迫切地想要回家,彻底寻求释放。

可归家后的士兵依然没有得到心灵上的安宁。

他在战场上吃尽苦头。

无数次的濒临生死,失去了那么多相依为命的同伴战友。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的归来,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财富与荣耀。

所有人都夸赞他的勇敢和功勋。

所有人都把他当做英雄。

他的职责已经尽到了,不是吗?

战场那个鬼地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

士兵沉默地抽着烟倚在窗口,看着眼前平静往来的小镇行人,心里焦躁地像是爬满了虫子。

无聊,平庸,原本向往的一切在得到之后都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他甚至开始怀念战场上的一切。

那样的热血,那样的澎湃,所有人坚定地向着一个目标前进,他们心里是国家,眼里是兄弟,一切都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前进前进再前进!

钢琴键震落的一瞬。

少年在冰上点冰起跳,落下,又再度跳起。

纤细的身躯轻盈地像是一朵冰花。

可跳起的高度和落冰的距离却绝不是一朵随风而逝的冰花所能做到的。

强有力的爆发力和身体协调能力缺一不可!

过于优秀的跳跃质量,让裁判组不得不给出第二个相当不错的分数。

很棒的节奏,完美符合goe加分的标准。

即使有人刻意往下压了一分两分,总分也依旧是非常喜人。

观众席上,原本稀稀拉拉的掌声都开始变得热烈。

即使很多人心里还在念着西里尔和安德烈,但这位华国小选手的表现的确很好。

尤其是,他是顶着短节目的压力来参加比赛。

他甚至知道某些裁判们其实对他怀抱着恶意。

观众们心里想着,再看向冰面时,就觉得冰上那道纤细的影子似乎带着某种悲壮的意味。

在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里拼尽全力。

简直轰烈至极。

很符合e国人的审美。

不知不觉间,很多人都将同情的目光投注到冰上,心绪也随着节目的推进起伏跌宕。

乐声上扬着,士兵自欺欺人的虚伪平静终究还是被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打破。

荣光加身的他有了一次重新选择的余地。

抉择就在眼前。

忘记,亦或是回去。

忘记就能安居。

回去却说不定会丧命!

固定往复的乐声无情地催促士兵做出选择。

完全不对等的选择摆在面前,就好像连最天真的孩子都能一眼看出,这两个选择根本就不需要犹豫。

可士兵还是犹豫了。

少年单足在冰上旋转,立起的长腿笔直如剑。

他虚虚地伸出手,好像是想抓握什么,却只能颓然收回。

焦躁,不安,犹豫,踌躇,细微的情绪在心间汇成惊涛骇浪,一遍遍地拍打士兵的心尖。

士兵惧怕着,却又向往着,他骨子里刻满了热爱,理智却将他拉回现实。

很难的抉择。

进一步退一步都是不同的天地。

凌燃其实也面临过这种选择,甚至连现在都有选择的余地。

他有疼爱他的家人,还有霍家作为靠山。常人难以企及的名和利,在他所拥有的财富和容貌面前都变得轻而易举。

为什么还要回到冰面,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日以继夜的训练,用伤病和汗水去争夺并不一定是能到手的荣耀?

那些荣耀是他得不到吗?

不。

他绝对可以很轻松地得到。

只要退役,换圈,他足够自律,也足够认真,即使是进入别的领域,只要有霍家的加持,就一定能取得一番成就。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甚至连这片冰面都已经变得不再干净。

也可以再退一步。

他完全可以用平时的状态来对待这次比赛。

西里尔和安德烈争斗得那么厉害,但也只有两个人,领奖台上却足足有三个位置。

自己在华国站就已经拿到了第一,即使这次只拿到第三的名次,充足的积分也能让他拿到大奖赛总决赛的入场券。

花样滑冰大奖赛的总决赛,最起码一定不会像这种地方分站赛一样黑幕重重。

他完全可以退一步,养精蓄锐,等到最后的总决赛时再度发力。

一块分站赛的金牌算什么,只有总决赛的金牌才会让人牢记。

只要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发力,就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在e国分站折戟。

甚至所有人都会同情他。

因为他才是黑幕的受害者。

冰迷们会怜爱他,为他抱不平,教练们会心疼他,知道他已经尽了全力。

就像是节目里已经退役归来的士兵,他带着满身功勋,为了这个国家曾经奉献生命,即使是不再响应征召,也不会有人苛责他一分一厘。

他还是那个受人崇拜的英雄。

但甘心吗?

甘心就此放弃就此认命?

甘心就这么随随便便成为西里尔和安德烈的陪衬,明明拥有一争金牌的实力,却要站在第三的最矮台子上,为他们拥抱祝福,看着他们其中之一挂上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块牌子?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甘心!

班锐,维克多,薛林远等人的身影飞快地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少年眼里燃起火苗,随着音乐向前跳起。

这是最后一个单跳,被称为王者跳跃的3a。

跳起,拧转,落冰!

依旧是挑不出任何错误。

观众们已经被冰上的少年彻底吸引,毫不吝啬地贡献掌声。

直播间里的华国冰迷却已经开始紧张。

“下面是不是凌燃的最后一组连跳了?”

“上次他在华国站摔倒了,那个4f打头的跳跃。说起来,凌燃好像一直不是很擅长f跳,居然会最先跳出来4f,也是够厉害的。”

“上次就摔了,这一次会不会……”

“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啊,我先来,凌燃肯定能稳稳落冰!”

能稳稳落冰吗?

凌燃其实还不能保证。

他的4f落冰成功率真的太低了。

少年飞快地滑过裁判席,神态自若地与那些裁判对视。

凌燃心里其实很清楚,这里不是华国站,这些裁判们里有人蓄势待发,就等着抓住自己任何一个错误。

他们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只等着他露出马脚,就一拥而上地哄抢分食,尽可能地扣掉最大限度的分数,只为了能捧他们想要造出的那颗新星。

那他就一定不能给这些人任何机会。

少年向前滑行着,比赛的紧张和压力促使着大脑皮层分泌出远超寻常的激素,极为亢奋的状态,即使是冷静如凌燃,也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

仿佛带着向死而生的决绝。

少年突然一个转身,点冰借力,纵身一跳。

时间都在这一刻凝滞。

只有高速摄像机如实记录下半空中如花怒放的身影。

一圈。

两圈。

三圈。

四圈!

落冰!

暗金刀刃撞击切入冰面,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溅起大片雪雾。

少年腰身低垂,双臂如翼向后舒展,左脚刀齿再度点冰借力。

三圈。

落下,再度跳起。

两圈。

稳稳落冰!

一切仿佛就发生在一瞬间。

现场所有人都愣了下,才来得及爆发出最热烈的掌声。

直播间里,弹幕也是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凌燃落冰成功了!”

“啊啊啊啊,这个4f成功了!”

“这种情况下还能突破极限!太厉害了吧!”

冰上的少年也飞快地笑了下。

他花费很大精力依旧失败率很高的4f,就像他想的那样成功了。

掌声如潮水,所有人都在为这个漂亮的4f喝彩。

冰场边,所有的e系裁判恨不得一夜白头。

他们已经预感到,仿佛有什么正在脱离控制。

西里尔和安德烈真的能牢牢占住前两个名次吗?

他们已经不确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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