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鹤倒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很怕明仪阳想不开跑过去质问言祈灵, 然后大打出手,直接物理报复,接着送掉小命。
不是他这个人胆小怕事, 只是, 能够重新返回阳间的无间主, 本身就拥有着极为恐怖的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到甚至能够扭曲现实!
要知道,阳间本身对万事万物都有着极强的剥夺能力,尤其是对于不属于阳间的生物,其剥夺能力就更强。
言祈灵虽然说有□□停留在人间, 但他在阳间的每一刻, 灵魂都在遭受阳间的吸取,这种吸取能够把不守规矩的小鬼瞬间吸干, 可言祈灵却看上去毫无异状。
这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言祈灵所能操纵的力量, 远不是一般人可以抗衡的……就算是师父重新出山, 正面对上这人, 恐怕也悬。
更不用说无间主全都是没有心肝的狠角色。
他能拿走明仪阳的眼睛, 就能顺带拿走明仪阳的命!
事到如今, 池子鹤只能赶紧打电话给佘凌霜, 让她快点过来这边收拾烂摊子。
这次他没有在病房里打, 生怕刺激到明仪阳。
佘凌霜接到电话时,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
“小明情况怎么样呀,还好吗,我要不过去几天给他炖点补汤吧, 你顺便也吃点。”
“我怎么成了顺便的了?”
池子鹤有点郁闷,不过这不是正事, 他赶紧撇开插科打诨的部分,直奔主题:
“你言叔叔把小明的眼睛挖了!”
“……什么?”
佘凌霜的语气里含着浓浓的困惑和不敢置信,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当下说:
“今天已经太晚了,我安顿好孩子和太奶奶,买明天的票过来广市。你好好跟小明了解清楚整个过程,不要含糊!”
“是是是,那你快点啊……唉这氛围太丧了,我真遭不住。”
“知道。”
电话挂断,池子鹤苦着脸站在病房门口深呼吸。
他并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男人,但明仪阳是他最好的兄弟。
他看着这个小孩长大的,说是对方的半个爹也不为过。
后来明仪阳进他公司工作,这家伙就成他的半个爹了。
在这种共轭父子的关系状态里,他早就把明仪阳当成自己的家人。
这孩子虽然从小命运多舛,可从来都是目空一切的角色,从来也没有颓废过的时候,再难也总是绷着股不服输的韧性。
但现在却是一副消沉又沉默寡言的状态。
加上阴阳瞳虽然消失了,可之后还是要进无间,那到时候的风险简直是翻倍叠加,这都是让人没有办法忽视的现实问题。
池子鹤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说实话,他内心也有点生气。
之前好说歹说劝了那么久,非是不听。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去责怪对方怎么不听劝。
本来失明就是人生一大痛事,他再这么说,无疑是伤口撒盐,他做不出这种事。
缓缓吐出胸口里憋闷的一口气,池子鹤建设好内心的防线,推掉了外边乱七八糟的应酬,打起精神进了病房。
明仪阳已经吃完了饭,甚至连饭盒和勺子都好好地放在了旁边的铁柜子上。
“吃完了是吧,还合你胃口吧?要不要再吃点别的,我让人给你做。”
池子鹤以为自己能够很流利地进行劝说。
但真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说话干巴巴的。
就像当初做毕业答辩,他面对道教经义与宫观管理专业课的老师在预答辩阶段的指指点点一样,尴尬地喝水都打磕巴。
明仪阳没说话,只是靠在床头。
这种不语比沮丧的回答更令人心慌。
池子鹤轻咳两声,终于想到点值得振奋的事情:
“那个,姒总那边已经打了尾款了,六十万,全到账了,你之后眼睛好了可以确认一下……嗯,这段时间你就安心休养,不用想太多,公司里还是蛮多事情能做的。”
明仪阳还是沉默。
池子鹤不由语速加快:
“就算之后无间世界非拉你进去,阴阳眼这个事吧,咱们还是有办法的,回头请师父出山帮你做个法,重新开眼。”
“就算这个法子不行,别的门路也有,那些破事你不用想太多,不管怎么样还有师兄和你嫂子呢,咱们想想办法,都能兜住的,别担心。”
“……多谢。”
见对方总算开口说话,池子鹤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等他再接再厉,对方突然问:
“师兄,我记得,你第一次见言祈灵,是在佘家祠堂?”
池子鹤心中一提,说:
“呃,是的。”
明仪阳转过头来,双目无焦距:
“他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池子鹤先是愕然,旋即,陷入眉头紧锁的沉默。
他想起了佘凌霜刚怀孕的那时候。
这人平时最爱笑的细长杏眼低垂下来,眉宇间隐约可见一丝难言的懊悔之意。
他早年浪荡惯了,与佘凌霜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该结婚,就连他自己也那么觉得。
可是有些事情太早被定下,就觉得脖子上像套了层枷锁。
他预想的结婚是等自己潇洒够了再回去,但佘凌霜那天突然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他对于自己要当父亲的喜悦没能超过一秒,就陷入了即将被套入人生牢笼里的惶恐不安,不仅没马上赶回去,反而说自己手头事多,估计得晚点回。
那时凌霜的语气失落,他知道,但他就是不愿意回去,仿佛回去就要进入被逼迫的婚姻炼狱。
后来他无数次后悔自己的决定,至今想起来仍然如此。
凌霜那时总为出差的事同他吵架,想办法把他弄回去。
他在酒局上接到佘凌霜的电话,佘凌霜在电话里哭着求他回去,告诉他村子里的情况很不好,她被阴气入体,现在去医院查出来的情况不是很妙,宝宝胎心微弱,有流产先兆。
他只当是佘凌霜的新花招,听完后就假装信号不好把电话挂断。
最后是半夜王八方频繁打来了十几个电话重复了这件事,他起来一摸同心镯发现镯子滚烫,才意识到佘凌霜并没有骗他,终于匆匆忙忙赶回三清山。
他进了市医院,佘凌霜满身鬼气,不仅是他,就连王八方身上也沾染了鬼气。
他这才知道,半个月前,佘家村突然被一股来历不明的鬼气笼罩,愣是顶着天师府的清正罡气蓬勃而生,好几个师兄进佘家村看情况,可悉数不见踪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佘凌霜一向在山上养着,昨晚王八方去村子里看情况时,恰好遇到她从屋子里跑出来求助,便连夜把人送来医院,疯狂联系他。
躺在床上的女人面色虚白,对他的到来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平静。
忽略了他的嘘寒问暖,女人镇定得不像个病人:
“村子里有古怪,别人觉察不到,但你不一样。池子鹤,你了解村子构造,昨晚我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引导我去祠堂。如果没猜错,祠堂可能被什么邪祟之物霸占了,鬼气借阴土而生,才能够笼罩全村。”
“现在太奶奶不在山上,祠堂也荒废多年,有些难找。我把满渡给你,它会带你过去。”
佘凌霜的冷淡反而让池子鹤前所未有的心慌,佘家村的事可以容后再谈,他现在只想管自家的事情,握着对方冰凉的手,他问:
“你现在痛不痛,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想吃什么?”
佘凌霜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些事不用你,我一个人也能做。几个师兄现在生死不知,找他们要紧。”
他隐约感觉到佘凌霜情绪不妙,可女人已经抽出了自己的手,只余那种冰凉的温度残留在他掌心。
“去吧。”
她这么说。
他没有意识到,这次佘凌霜的冷淡跟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和王八方找到了漂到水边的竹筏,还没划进佘家村,就已经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阴气。
水面上无风无波,静得像块镜子。
村口做法事的东西都还在,但人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让王八方和池子鹤都感觉到有一丝难以言明的不妙。
只是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深入。
池子鹤将寻灵符贴在身上,再次张开眼时,就发现村里不知何时已经弥漫起一股粉色瘴气。
这粉色的瘴气里透着极为浓郁的灵力,但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带着鬼气的阴灵气息。
王八方当时就觉得不是很妙:
“这气息浓的……到底是个什么大家伙啊,要不我们还是先去联系一下师叔,问问师父现在云游到哪里了,别我俩再去送菜了。”
池子鹤从怀里摸出两张紫金符篆拍他怀里:
“师父就算过来也得好久了,要是正好在国外参加交流会怎么办,那问了也白问,而且你看这个瘴气的流速,放着不管,明天估计就要漫到村外了。我们能等师父,这瘴气又不等我们。”
王八方一看紫金符篆,立刻惊叹:
“我靠,这好东西啊,就算是天级大鬼出来了也能抗它两下!行,那咱们哥俩就去一探究竟!”
池子鹤不屑他就这点出息,把抱着的满渡放在地上,让它寻找瘴气的源头。
越跟着满渡走,周围的瘴气就愈发浓郁。
先是粉红,再变作桃红,山茶红,最后他们仿佛陷入血色的无间炼狱,浓郁得几乎化不开,这股不断向外蔓延的红带着大量阴气与他们擦肩而过!!!
王八方最先受不了,翻出驱邪符一拍,符篆立刻大半化为飞灰。
好在他这位师兄的绝学之一就是符篆延长之术,勉勉强强保住他们两人没有被这瘴气里裹挟的阴气趁虚而入。
只是走到后面,满渡作为死物竟然也因为阴气入体而寸步难行,到后面更是直接碎掉了。
池子鹤捡起满渡的核心,铺天盖地的阴气已经超出了他们感知浓淡的范围!
困于浓雾之中的两人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不管去哪儿阴气都很重!根本没有办法分辨来路。
到了这种境地,他们毫无退路。
好在池子鹤摘下了自己的耳坠,蹲在原地算了一卦。
喃颩
他们离祠堂只有几步之遥,但就算他们过去了,并不会出现什么奇迹,瘴气的问题无法解决,不过……或许会出现转机,但也有可能转机不成,反倒送命。
这卦象吓坏了王八方,他有点想走。
可池子鹤看着那个转机,想到佘凌霜苍白的面庞,想着那个好不容易保下的孩子,最后拍了拍道袍上的灰:
“我去看看转机。”
王八方岂能让他一个人往前走。
只能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跟着他冒着生命危险往前走。
很快,他们进入一片杂草荆棘丛生的地方。
这里离祠堂已经很近了。
但问题是佘家村的祠堂年久失修几十年,地上原本青石砖铺的路都碎得不成样子,他们仅仅是维持不要踩进坑里就废了番功夫。
不过池子鹤能感觉得到,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前方。
他们劈开荆棘杂草,踩在吱呀作响的碎石瓦砾上。
红雾在某个分界线似的地方,陡然陡然转变为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雾。
它们彼此之间互相冲撞,交界处交织着两个颜色掺杂的漩涡,仿佛大自然里出现的某种危险现象。
凡人一旦想要挑战,必然有去无回,而且会死得很惨。
池子鹤没让王八方进去,独自走进了这红黑交织的漩涡之中。
在纯粹的黑暗里,他反而什么风声都听不到了。
在这人为的黑暗之中,他于无垠的深夜里,乍然看到一抹雪白的玉色光芒。
他想办法靠近。
然后,就见到了,一具坐在祠堂石狮子像上的。
雪白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