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微醺时,很多不想说的话,都会如洪水般倾斜而出,滔滔不绝。
谈妥了一起去下个无间世界的细节,池子鹤激动地咕咚咕咚干完了杯子里的黄金酒液,举着左手说起胡话来。
“这个是婚戒,看到没有,三年了!”
他又举起右手:
“这个是孩子,两个了!”
他左右手刷地伸到两人面前,崩溃地说:
“凌霜她还是没跟我结婚啊!她要怎样才愿意结婚啊……为什么我领个证这么难啊,小孩现在上学都填‘父母离异’,她好狠的心啊!”
明仪阳的关注点却是:
“未婚妈妈也是填‘父母离异’吗,我以为是‘非婚生子’。”
他的话显然狠狠刺激到了这个陷入悲伤的醉酒道士,道士埋在桌上呜呜耸肩:
“好惨啊,我和孩子都好惨啊,我上个月就回家晚那么一点点,她说我死外面别回家算了,你们说她还爱我吗,她是不是有别人了。”
言祈灵温柔劝解:
“没事,以她做的那些傀儡的品质,外面的人她看不上。”
池子鹤爬起来,恍惚地看着空掉的杯子:
“你说得好有道理……唉,我之前是想单身,但不代表我不负责啊。她怀孕的时候我让师父帮忙写婚书,婚书都写好了,她说没打算办婚礼领证……”
他又呜呜地趴桌上:
“我好想办婚礼啊,钱都攒好了,我要在观里办,师兄肯定也帮忙的,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她就是不让!凭什么啊……她怎么就这么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啊……”
明仪阳听得脑子嗡嗡的:
“你回三清山一趟跟她当面说话很难?这话你跟我们说有屁用。”
“我不敢……万一她把戒指丢了跟我离婚怎么办……”
青年冲他咧嘴一笑,森白的牙齿吐出冰冷话语:
“你们结婚证都没领离什么婚。”
池子鹤一听直接情绪崩溃,话都说不清楚了。
言祈灵含笑看他,神情似樽悲悯的观音像: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喝醉了,客房在一楼,你送他过去吧。”
明仪阳把这个醉鬼扛进客房,出来的时候,言祈灵还坐在沙发边喝酒。
池子鹤属于又菜又爱喝,醉得整个人都是红的,明仪阳自认为酒量不错,但喝到现在也稍微有些上脸。
而那人被窗外的光线圈住,明明是那样苍白的皮肤,却连半分绯红都未上眼角眉梢,冷静得叫人害怕。
明仪阳当然不会害怕,他只会好奇。
客厅里的灯关上了,唯有阳台上的昏黄壁灯从落地玻璃外透进来,折出男人和物件的浓淡灰影,渐次交叠中,自成画面。
“不睡?”
青年的嗓音因饮酒而略带沙哑,在浓稠夜色中被赋予些许燥热的质感。
言祈灵黑凌凌的眼瞳中含着意味不明的暗光:
“我再喝一会儿,暂时不睡。”
明仪阳走过去。
这次他们的距离很近很近。
腓骨碰到男人的膝盖,他才停下。
这是他第一次排除外界的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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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纯观察的角度,与这个人如此靠近。
因为太近,对方不得不高高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噙着流光的瞳被室外灯光晕出朦胧的散射辉芒。
明仪阳伸出双手捧住这人的脸颊。
拇指轻轻落在对方透着凉意的眼角,无意识地摩挲过滑腻得有些虚假的皮肤。
是柔软的触感。
温度不算炽热,但也不会太冰,一如这人外在展露的性格,温柔里掺着不动声色的疏离。
仿佛不需要他人的温暖和关心,即使离群索居,也能过自己的日子。
言祈灵没动,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们都收敛了应有的表情,只余受酒精熏染的冷静。
他在观察言祈灵的同时,言祈灵也在观察他。
酒意上头的绯红已经从青年的脸颊上褪去。
神态略带几分朦胧醉意,低下来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在转动间泛起细小发光的涟漪。
如果不是稍微了解青年的秉性,这样的距离,言祈灵几乎以为这个人想要拥抱自己。
明仪阳深深弯腰,目光一点点在这人面庞上挪移,看得仔细。
良久,他问:
“你的猫儿眼呢?”
他指的是那对异瞳,因为猫咪常见这种样貌,有些地方就会称呼为猫儿眼。
整个过程中,言祈灵都没有眨眼。直到这时,他似乎反应过来,轻眨了一下,说:
“这里没有。”
什么意思?
明仪阳的内心升起些许猜测,但没有深究。
他直觉地认为言祈灵还有别的事情找他。
于是从容地以这种掌控的姿态,低声问:
“有事找我?”
“你确定我们要这样说话吗?”
言祈灵温柔且坦诚:
“我脖子很酸。”
青年发出轻笑,呼出的暖风浅浅落在近在咫尺的肌肤上,融入不算冰凉的空气里,化作淡淡的橡木酒气。
他说:
“那你求我呀,言老师。”
稍稍与男人拉开距离,明仪阳的目光穿过浓郁夜色,想要看到更多藏在面具下的表情: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要怎么样?”
言祈灵笑了笑,说出一句与自己这副风轻月雅皮囊毫不相及的话:
“我会吻你。”
青年僵住,张口想说什么,又听到对方补充:
“伸舌头的那种。”
明仪阳立刻松手退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言祈灵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见他避之不及的惶恐样子,言祈灵终于卸下脸上面具,情真意切地笑起来:
“明仪阳,你不是很喜欢开玩笑吗?我的这个玩笑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笑。”
青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这人戏弄了。
默然几秒,明仪阳就近在沙发边坐下,拧开瓶盖,用琥珀色酒液给自己倒了浅浅一杯,闲聊般略过刚才的话题:
“对了,你的缚灵索,好像有点奇怪。”
“嗯,它很亲近你。”
男人在阴影中发出柔和笑声,带着几分坦然的疏朗气息。
银色绞索果然如蛇般从袖里探出脑袋,有灵性地用“头”蹭了蹭男人瘦长的手指,然后就呲溜一下缠到了青年的腕间,紧紧盘住。
正在喝酒的青年不得不放下杯子,轻轻戳了戳它。
言祈灵目视那根绳索,瞳中掠过罕见的愁绪。
又或许算不上愁绪,只是对往日时光的某种追忆:
“它不是我的东西,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算是……代为保管吧。”
明仪阳逗弄着灵活的缚灵索,看似不经意地问:
“你的那个朋友跟我有关系?”
言祈灵没打算隐瞒,点头承认:
“他也姓明。”
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一沉:
“你认识我妈?”
言祈灵笑起来,嗓音极为悦耳,如跳脱的珍珠打在白玉盘上:
“我那个朋友是男的,他死了几十年了。”
明仪阳仔细端详他的脸:
“忘年交?”
言祈灵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原本隐在暗处的脸回到黄澄明光里,双手在腿间交叠:
“它跟你有缘,你拿着吧。”
“拿着也没用啊。”
青年重新端起酒杯转了转,看不同方向的光落在指尖的形状:
“我不知道怎么催动,这东西在我手里就是废物一条。”
言祈灵起身与他碰杯。
清脆撞击声中,男人含笑说:
“我教你,来。”
明仪阳对于学习新技术来者不拒,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
老房子的后院有棵长势不错的槐树。
言祈灵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根发带,一抛一收,长长的发带就绑在了槐树的枝头。
“那是靶子。”
他说,然后拨开青年手腕上的袖子,露出那条安静蜷曲着的缚灵索:
“它本身有灵,催动不需要口诀,主要是沟通。只要能磨合默契,可以玩的花样只多不少,我先教你最基础的,让它捆住某个东西。”
男人苍白的指摸上银索:
“跟我做一样的动作,温柔点。”
明仪阳也将手指搭在了银索上,用指腹缓慢地摩挲过它。
“屏息静气,去感受它的存在。”
跟着这道声音的指引,明仪阳默念入定的心决让自己摒除杂念。
顿时,胸口突然淌入无数涌流,无声的隔阂被瞬间冲开,某种难以外道的羁绊形成桥梁般的链接,他产生了与缚灵索心神相通的感觉。
这感觉曾经在无间中数度出现,只是因为速度太快,他来不及感受,缚灵索就已经根据他的心意而动,所以被忽略了。
银索飞射而上,精准地捆住了发带缠着的枝头,而且不仅如此。
青年无师自通地在半空中延长缚灵索,让它继续往上攀,等攀到第二个枝头,他就将两个枝头齐齐捆住,竭力将它们合拢!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脆响。
言祈灵打了个响指。
莫名的力量快速解开缚灵索,它咻地缩回到明仪阳腕间,不见了凶悍气势,安静如鸡。
已经与缚灵索建立了联系的明仪阳,意外地感觉到了它的……害怕。
它在害怕言祈灵的力量?
明仪阳还在思索,男人已经转过头来。
他脸上带着面具般的笑意,嗓音仍是温柔的:
“你试可以,不要损坏我的树,这树严格意义来说是公家的,要是坏了我得赔付。”
明仪阳:“……哦。”
他一时无语,想了想,说:
“这东西很贵重,你既然把它送我,我也应该给你什么。”
“不用。”言祈灵说,“就当是物归原主。”
“我又不是原主。”
青年有些不悦,银色的眉在阴影中微折:
“况且我只是恰巧跟你朋友一个姓氏,你都没调查清楚就随便把朋友的东西送人,他不会气得掀起棺材板来找你?”
言祈灵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
他没有回答,抽走自己挂在枝头的发带就率先进了屋内。
不知想到什么,他脚步微顿,隔着半开的玻璃门,回眸远望:
“他若能掀起棺材板。”
“那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