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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番外二·程墨·枯井

今时岛上 一颗赛艇兔 4184 2024-01-18 10:17:32

程墨的前二十年,似乎都在原地不动。

他很少说起他的妈妈,温柔、独立,但缺乏安全感。

从记事起,他就过着一样的生活——被妈妈送去幼儿园,待到天色渐黑,几乎空无一人,然后被妈妈匆匆接走。

到了小学,他也在离自己家最近的学校上学。白天徒步到学校,老老实实上课;下午按时放学,到家第一时间给妈妈打电话。

他很早就理解了自己的处境,他爸爸多半还活着,可能会回来抢他。

他还挺幸运的,没有小孩对他的家庭状况感兴趣,他成绩不错,就算有人想说他没爸爸,也欺负不到他这样讨老师喜欢的小孩头上。

但他天生就很敏感,就算没有面对过什么责问,也依然小心翼翼。他害怕吵架,为了不吵架,可以把头埋在沙地里。

这可能来自遗传,他妈妈也是小心翼翼的人。

他没问过自己的爸爸是谁,总觉得一旦问了,他哄不好妈妈。况且知道了又怎样,没有任何好处,他妈妈还会陷入浓浓的不安里——怕他去找爸爸。

他妈妈已经很不安了,随时随地都想掌握他的动向,只有听到他在家才觉得安全。

他没想过他爸爸是在电视和报纸上能看见的人,只想着时间会磨平一切,他妈妈人也很好,也许还会遇到其他合适的人。

他不介意有个新爸爸,甚至不一定要特别喜欢他,只要喜欢他妈妈,大家不吵架就好了。

但他也没有向他妈妈表达过这种心情,他不敢。他听见过他妈妈突然崩溃的哭声,一个人带他太难了,会崩溃也是正常的。

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期待自己快点长大。

这种期待在他九岁的时候戛然而止——寒假,难得有空,他妈妈的心情也很好,带他去外地旅游,回来的路上,他想去洗手间,把一辆大巴车的人都引进了死亡的服务区。

一车几十人,只有他这个罪魁祸首活下来了。

他的生活本来就在静静等待,现在连等待也到了尽头,开始原地打转。

·

程颂,他在很多地方都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是市长,所以以为是来慰问他的。

他不需要慰问,他需要超过他罪恶感的责怪,需要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惩罚,但都没有。

服务区爆炸案不是他的错,但他自己异常希望遭报应,甚至想一死了之。

他的心理医生说,他有强烈的罪己心理,他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害死了一车人不应该感到恐慌和痛苦吗?

他给警方提供了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线索,以至于那些内容在噩梦里反复出现,最后警方还是没有抓到那个小孩,反而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心理干预不甚成功,后来他爸又跟他聊了一次:“你这样不服从治疗,硬要钻牛角尖,不是在赎罪,是在给大家添麻烦。”

这段话说服了他,他平静下来了,他妈妈说过,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他改变生活习惯,适应程家的步调;重新对待自己的小学课本,从良好、优秀到第一。

他被带到各种场合,小心翼翼完成他爸的各种叮嘱,从由内而外的怕生到窥不出半点内向,他爸需要他做个谦虚又外向的年轻人,演着演着,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他甚至比他弟弟还配合,他弟弟话少成熟,礼貌之外就不再努力,他还会多说几句,显得像个哥哥,像个彻底融入家庭的私生子。

但这样也没有结束给别人添麻烦的一生,他是市长的私生子,哪怕是他爸妈你情我愿的意外,又是他妈妈悄悄生下来的,他也是他爸政治生涯里的巨大污点。

要不是唐局和当时的记录员把他的笔录压住了,只有几个人知道全部内容,光他那段口供曝出去,被人拿出来做做文章,他爸说不定就要出问题。

他爷爷奶奶不喜欢他,后妈看到他就来气,爸爸对他这种为无意义的事情反复烦恼的性格嗤之以鼻,弟弟还小,只偶尔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看看他。

他只能安慰自己,寄人篱下情况都差不多,会好的,会好的。

……

他止步不前,当然不会好起来。

他爸的书房禁止敲门,甚至禁止随意靠近;他后妈不想看到他,基本不跟他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他弟弟倒是跟他相处得还不错,不过也喜欢关着门,装作是个大人的样子。

所以他的活动范围不太多,大部分时候就限制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门外的嘈杂。

就算他打开门,其他门也关着,只有隐隐约约的碎碎念从四面八方飘来。

有时候是他后妈为了他跟他爸抱怨,有时候是他后妈让他弟弟离他远点,有时候是他爸妈为了各自工作上的事情纠缠,有时候是他爸跟他弟弟谈话。

久而久之,这些声音好像都是为他而来,他用被子捂住自己也能听见。

他好希望自己听不见,听不见没有多少不方便,却可以少说场面话,笑一笑就好。听不见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收获别人对他的同情和宽容,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不去解决问题。

可惜他听得见,听力还特别好。

最可怕的是,伴随着性别意识逐渐强烈,他意识到了,自己喜欢男人。

罪己和神经质还有希望康复,但取向的“问题”真的勉强不了。诸多病症纠缠在一起,无药可救。

十三岁,他去找段医生谈了一阵,段医生征求他的意见之后,找来了他爸爸,他爸当时没说什么,回去跟他单独聊了半小时。

“我很忙,确实没有什么空管你,但我没想到宴都被政府和公安局干掉了,你还陷在几年前的意外里。”他爸失望地看着他,“你走不出来,其他人帮不了你。”

他点头,同意他爸的说法。

“你妈妈是不太喜欢你,但你也要承认,她没想过赶你走,都是随口一说,是你做不到随口一听,也没勇气去跟她交流。”他爸继续点破他的软弱。

他点头,他确实有错,他只追求相安无事,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努力,做个超越血缘的儿子。

“至于你的取向,掰不回来,但我坚决反对,不可能让你公开,希望你不要给我添麻烦。”说到这里,他爸严肃起来,按着桌子起身,直勾勾地跟他对视,“我不可能让你公开,记住了吗?”

他虽然住得并不愉快,但从来没有感觉到会被扔出去,只有这次,他好像彻底被放弃了。

“如果……”他斟酌着自己的字句,“如果这些毛病我都改不掉呢?”

“你只是不想,没有好不了。”他爸不屑地看着他,“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我以为这些年你总会有点长进的。”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爸又加了一句:“段医生说你有自杀倾向,我也提前告诉你,我对你好歹有点养育之恩,希望你不要这样坑我。”

“如果……”他攥着拳头,换了个问题,“如果我不是自杀死了呢?”

“嗯?”他爸皱眉,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我……遇到意外,或者从事一些比较危险的工作呢?”他问。

他爸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挑眉打量他,许久之后才开口:“你宁可精心设计自己的死,都不肯面对现实?”

他低头,没有答话。

最后他爸提议道:“要不去做警察吧,为了罪犯英勇就义,也算是给当年的那些人偿命了。”

于是十三岁那年,他从随波逐流,有了一个通往快速死亡的志愿。

他的生活就像一口枯井,要么无人问津,要么就有更多的垃圾落进来。

·

跟他爸达成这么一个约定以后,他的情绪反而比之前稳定了。虽然仍然需要在夜里点一盏灯,随时确定自己不在九岁的案发现场,虽然还是能听见很多乱七八糟的声音,但一想到反正自己也在准备赴死,好像不那么难熬了。

各种莫名其妙的低落和心悸渐渐康复,他的体能越来越好,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

十七岁,他被送到国外,远离家庭求学。本来学历只是通往公安局的敲门砖,但他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老师留他深造,他又读完了硕士才归国。

那边的老师很喜欢他的聪明,可惜他不能留下来。

一回国,他就租好了房子,离公安局很近,走路就能到。他在大巴上出的事,虽然案子是在他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生的,但好像就开不好交通工具了。

他爸没反对他搬出去,还帮他联络了唐文,让唐文把他安置到调查宴的专案组。他知道他爸希望他直面宴,但他心意已决,只要能抓一个人,或者救一个人,一命换一命,他就可以去赴死。

唐局还记得他,听说他要来、看了他的简历还很开心。他心怀愧疚地要了最近专案组调查的案子,根据自己的推论,打算去碰碰运气。

他倒没有打算这时候就死,是真的想提前体验一下抓到犯人的快乐。

他执着地穿着女装去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犯人,也等到了陆远哲。

用“等”非常贴切——十七岁的时候,他出发去国外之前,又见了一次段医生。

考虑到海外的大环境,段医生跟他打了个赌,既然他实在找不到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就去尝试一下本来绝对不会尝试的事情吧。找一个情人,精神上没法恋爱,身体上可以体会。

他在美国五年,都没有遇到这样一个怦然心动的人,但遇到陆远哲,他有点眼前一亮。

可能真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是一个朦胧的感觉,就恰好感觉在了一个同类上。

就像枯井里突然照进来一道光,他当时没指望能获救,也想伸出双手,好好感受。

·

宴的事告一段落,程墨有很久没有回程家了。

上次回来是大年初一,那时候文静还想从他这里套取情报,还相对欢迎他一点。现在案子结了,一点也不想主动跟他说话。

但今天是中秋节,程栎又回来了,还喊他回家吃饭,他又只好回来。

从前是四个人吃饭,现在还是四个人——程颂还在服刑,但多了陆远哲。

“程墨来也就罢了,你来干什么?你觉得我们家欢迎你吗?”文静看到程墨有男朋友就生气,还是公安局的,简直气上加气。

“蹭饭。”陆远哲回答得理直气壮,随后讨好一笑,“中秋佳节嘛,你们喊程墨过来,我岂不是一个人过?”

本来以为要引起争吵,程墨紧张地咬住了筷子,但他们一来一回,文静给陆远哲迂回个几次,竟然愣是没有大发脾气。

程墨埋头吃饭,惊讶地听着,完全不理解他们怎么就能说到一起去。

他瞥了一眼对面的程栎,程栎虽然话更少,似乎谁也不在意,但也在认真听,比平时吃饭的速度慢了许多。

当然了,就算能说到一起去,文静也仍然不喜欢陆远哲,吃了饭就赶他们走,一眼也不想多看他们。

他飞快地站起来,但不是要走,是飞快地收走了其他人的碗,往厨房走去:“我来洗碗吧……”

他不能从第三人称视角看自己,不然就会觉得自己像突然按下了快进。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把程栎都吓呆了,困惑地看了陆远哲一眼。

文静也吓了一跳,半天才回头看厨房:“干嘛?无事献殷勤?还是有什么亏心事?”

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就闷头麻利地洗了碗,又回到客厅里。

他还是想“下次再说”的,可是陆远哲在跟他使眼色,让他跑不掉。

“搞什么鬼?”文静最讨厌他支支吾吾不说的样子。

“灯……程栎说家里的灯泡坏了一个,我顺便带了灯泡来。”他又想岔开话题。

“算了吧。”陆远哲早知道他要把借口都找完,已经把他包里的灯拿走了,自己挪了个凳子去换灯泡,“你手都没擦干修什么灯。”

看不懂这是什么哑谜,文静不满地堵住他的去路,瞪着他问:“有话就说。”

“我知道,程栎要出国一阵,去做交换学生。”他被卡在厨房和餐厅的过道里,总算把憋了一顿饭的话说了出来,“他有时差,又不方便来来去去,我是想,妈妈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

他小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没有抬头,文静也没有立刻说话,眯着眼打量着他。

僵了几秒钟,陆远哲和程栎都看过来了。

“你觉得你爸不在,你弟出国,我就洗碗修灯泡都搞不定了?还是衣食住行都成问题了?”文静抱起胳膊质问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很多事情没那么容易化解,他向前一步也……

“我不是靠你爸靠你弟过日子的,更不是靠你。”文静继续说道,但说完这句,退了一步,把他从厨房放出来了,“但你的意思我懂了,知道了。”

意思表达到了就算数,他从厨房里出来,等陆远哲换好灯泡就走。

看他没回话,文静跟出来补充道:“你少在家里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不满意就直说,别老一副寄人篱下的样子,我们什么时候拿你当外人看了?”

“嗯。”他点点头,看到陆远哲在跟他弟弟说话。他弟弟话够少了,跟陆远哲也能聊上几句。

不光能聊,虽然嘴上说着嫌弃,但他妈也没有不欢迎他们再来,甚至叮嘱他逢年过节要回来一趟,免得别人说程家不要他了。

出了家门,陆远哲夸他有进步,只要继续努力,总可以做普通家人的。

他觉得这是陆远哲的力量,一起上车,封闭空间,借着没用完的矫情劲,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是你厉害,你有光环,我的生活要是一口井,你就是光。”

“是日光还是月光?”陆远哲不配合地问了一句。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住了。

看他真的在思考,陆远哲笑场了,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不是光,我是麻绳。”

“啊?”他没听明白。

“把你从井里拉出来多好,太阳会有的,月亮也会有的。”陆远哲顺着他的脑洞遐想着,“我是个实际人,麻绳更合适我,你不要我了,我还可以缠着你。”

麻绳就麻绳吧,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陆远哲的手:“我抓紧了。”

他从没想过,他的人生会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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