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久违的一声传入耳中,一如十年前两人相遇,阮青洲举茶行过拜礼,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脚下,抬起时清澈得叫人怜惜。
谢存弈很是喜欢他的学生,他在官场上浮沉多年,看遍了肮脏,未能识得这样一双仁善温和的眼,却无奈着要将这种天真亲手打磨成一国之君该有的残忍。可他还是没能做到,他念着仁义之道,教习阴谋阳略,说尽人心叵测,阮青洲最终记着的永远都是那一语带过的仁义之道。
游神已久,国公府上下俱是寂静,谢存弈看着昏睡的阮青洲,手间一松,帕子掉落脚边,他俯身去捡,颤动的指尖才碰见帕面,却猛又忆起多年前拾笔时听得的那声“老师”。
掉落的纸笔被人轻轻捡起,阮青洲就在桌旁,说道:“近来乍暖乍寒,老师的颤症可是又重了?如此倒也不急着握笔,我问过御医,虽问不出根治之方,但也配了些敷用的药包,老师记得带回去。”
谢存弈慈笑:“旧疾而已,殿下何足挂心,字迹不清,多写几张便好。”
“我替老师写。”
忆到此处,谢存弈似回当年,手指跟随笔尖挪动,落下一笔一划,却被门外一声轻叩断了回想,他起身绕过屏风,迎进一人。
佟飞旭行过一礼,与他站在屏风外,浅谈了几句。
谢存奕说:“方才发生何事,指挥使来时想必已听下人说过了,殿下虽未醒,但还需尽早回宫,老夫身为外臣,当与储君避嫌,只能寻指挥使相助了。”
佟飞旭朝里看去一眼,道:“国公大可放心,殿下交由下官便好。”
他抬步要往里走,听得谢存奕拦了一声。
“不急,”谢存奕说,“老夫还有一事,本想寻指挥使商量,只是差人前去送话,却跑空了一趟。”
目光在阮青洲身上停留片刻,佟飞旭收起眼底的黯然,退回原处:“国公请说。”
谢存奕道:“几日前殿下曾为风颜楼一事寻过锦衣卫,我想指挥使也清楚来龙去脉。今夜殿下为何出宫,老夫约莫是能猜见些许,可既然救不得流民,或许至少还能将那丁家母子带离义庄,不过,可能还需指挥使施以援手。”
“国公可是想借高仲景墓葬被盗一案,将他们母子暂先带至别处安置?”佟飞旭说,“其实下官方才正是为了此事去过义庄。”
谢存奕追问:“如此说来,是已经……”
“没有。”
声音渐沉,佟飞旭停顿着,余光透过屏风,正与阮青洲浅开的双目对上。
“下官,还是去晚了。”
——
火舌燎燎,妖魔般吞卷着身躯,燃熄后地面俱是一片焦黑。助燃的木屑枯草已成灰烬,经风扫过,便扬动着落在尸骨间。
一人跪坐荒墟之上,身前摆着两具蜷缩的焦尸,一长一幼,互拥着绝命于烈火中。
继而几锤落下,焦骨破碎,哀嚎已随青烟飘散。各处均是熏烟,呛进肺腑,渐也麻痹了所有感官,只余那人的孤影在天地间慢慢消散。
段绪言看不真切,自梦中醒来,可鼻间的烟烧味却许久不散,他朝旁看去,将手覆在了阮青洲的发顶。
阮青洲坐地趴靠在榻侧,一双眼眸闭着,像沉睡时那般,很是安静,可焦烟已熏透了他的衣袍,袖间衣摆都是痕迹。
手指微蜷又缓缓展开,段绪言摸着他,自发顶到面颊,直至摸见一点湿凉,他再耐不住,轻轻捏来阮青洲的下颌,要他看着自己。
眼中一潭湖水起了波澜,却是泠泠的水色,泛着红,噙着水。
段绪言看了很久,头一回觉得阮青洲的眼睛像要溺死人,他被拖拽进去,心中生起一种极微妙的情感,他不知那是什么,竟会让他有点难过。
“想说吗?”段绪言问。
可阮青洲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一双眼眸收了泪,独余着难褪的红。段绪言已是了然,指腹往他面颊拭过,抹去沾上的一点灰烬。
“我知道,”段绪言轻声道,“不说了。”
他撑肘起身,下榻坐在阮青洲身旁,阮青洲却只靠他背上。
“墓在崎山,怕留不住尸骨,就先葬了。”阮青洲哑声说着,疲累至极。
段绪言眉头微动,不知何处被牵着发痛。他不懂,只怕身后突然空落下来。
“好。”他应着,想自腰后摸来阮青洲的手,方才碰见,那人却抽离开来。
“……很脏。”阮青洲堪堪退开身子,双手垂耷在衣袍间,满是染上的焦黑,始终不敢再往段绪言身上蹭去一点。
他要起身,被段绪言扯进怀里。
殿内的药味极苦,苦进舌根,再有几抹微腥的血气混杂其间,阮青洲跪地倾入他的胸膛,嗅得尤为真切。
他知道段绪言被撞得很疼,只微微隔开身子,却反被他贴搂过来,抱紧了腰身。
“陪着我,”段绪言闭眼埋进他怀里,“什么都不用说,哪里也不要去。”
一点清泪无声滑落,阮青洲垂眼,抬手抚上他的后背,缓缓将他搂入怀中。
窗外夜色阑残,他们相伴,无人在意天明。
——
又过几日,东厂一夜焚尽流民之事不知如何传出,多名翰林学士联名上书,请愿彻查此事真伪,在銮殿外跪了多时。
阮泊文进宫时,烈日正盛,他朝銮殿行去,便见阮青洲领头跪在翰林学士身前,汗自颌边淌落,已将前襟湿透。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行至阮青洲身旁停步,躬身拜过一礼,上阶入殿。
已至六月,正是入暑时节,阮青洲始终跪地不起,受着地面灼烫,双颊也被腾腾热气闷出了红。
约莫又过一炷香,似听殿内隐隐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阮青洲缓神动了动眼,宦官已至面前屈身传来了话。
“殿下,陛下传召,让您进去呢。”
殿门大开那时,阮泊文从中迈出,与他错肩而过,神色冷淡。
待殿门再度合起,阮誉之坐于主位,已屏退旁人,他静等阮青洲跪身行完礼,也不曾看去一眼,直言道:“太子上书陈论,说晟王处置流民失责失格,可有证据?”
阮青洲眼中黯然,语气平淡:“儿臣手无铁证,却是目睹耳闻,但请三司会审,还死者公道。”
“三司会审,”阮誉之冷冷地拋下手中奏本,“你想要什么结果,是晟王入狱,皇室尊严经此重击,由得众民共愤,挑衅朝廷,还是要皇都接纳数百数千流民,再引农户聚众滋事,挥空国库,引得外敌开战入侵!”
阮誉之手按桌面,朝前倾身,沉声道:“那日谢存奕为何拦你,谁让他拦的你,你心里不清楚吗?”
“儿臣知道,”阮青洲渐抬起眼,“所以今日只为求见父帝一面,问清是非。”
阮誉之扶额平复心绪:“你要的是非,就是要为政者兼顾天下众生,见不得伤残病死、贫瘠穷寒?可你怎不想人心莫测,普天之下,何事能真正做到两全其美,康健病残、富贵贫贱,这万世不变的冲突怎会易解?而今就算你顾得一时,成全这数十数百人,便能保证另一侧那数千甚至上万人不会因此心生不满、惶恐不安?治国治民非是纸上谈兵,不是靠着一腔热血和满腹情怀便能造出百年盛世,能有多少人做得到先人后己,你不要高估了人心的度量。”
“可如此却也不是焚烧无辜生民的缘由,他们有血有肉,清白无罪,儿臣不知为此平反错在何处,只知道,今日儿臣若罔顾冤死的百姓,那么身为皇储,我的良知何在,济世爱民的仁道何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儿臣循着此道不动如山,十载朝夕里守着的就是这些!这是父帝的教诲,老师的教诲,而今却要让我背逆此道,去理解这些荒谬的’牺牲‘。稳定民心和政序固然没错,可那些枉死的百姓何辜,而所谓的大道,也非是冷漠无情,非是急于压制民声、只为护住在位者和皇室的——”
“太子!”阮誉之怒拍桌案,“这就是你和朕说话的态度吗?!”
他起身至阮青洲面前,蹲身凝视着那双黯淡的眼。
“多少年了,关州的遗患只增不减,国库亏空就是事实,流民和农户一旦在城内城外大肆渲染,南望迟早招致内忧外患,岌岌可危,而你却在此时散出传言,又召集翰林学士到殿前请愿,是在反驳朕的权威、要翻了朕的江山吗!”
“儿臣没有。”
阮青洲一字一句道:“儿臣没有做过这些。”
“若没有,那殿外跪着的是谁!他们是朕的臣子,却随着朕的儿子一并逼着朕挞伐亲王,扰乱政序民心!意欲何为!”
阮誉之斥袖起身,踱了几步,方才俯身将手掌拍向阮青洲的肩头。
“没做过那些是吧,好,只要太子说与此事无关,朕便让此事与你无关,若一定要有个结果,那么今日之后,朕就会让外头那些人尽数下狱,直至追究到带头煽动的肇事者,当街问斩。太子见不得流民淌血,便是想看到这些吗?”
阮青洲怳然,抬眸直直地看着他,手心掐得紫红却也觉不出痛感。
“陛下是在逼臣……认莫须有的罪吗?”
阮誉之注视他半晌,一手重按他的肩头,咬牙压低了声量:“你是朕的儿子,朕的血肉,他们只是朕的臣下,孰轻孰重,朕又会对谁心软对谁狠下杀手,你心里有数。此事是就此平息还是由着他们继续作乱、波及生死,看你选择。”
置若枉然,阮青洲麻木地红着眼,攥得袖角湿皱。
迟迟等不到他服软,阮誉之默然颔首,垂袖站起,倏地沉下眉眼抬声道:“来人!即刻将跪在殿外的——”
“是臣。”
两字一出口,阮青洲双目泛空,再无波澜:“煽动群情,召集大臣请愿,皆是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落罪。”
阮誉之眉头微动,许久才问:“门外那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阮青洲说:“臣会让他们回去,再不提及此事。”
沉默半晌,阮誉之侧头深深缓过一口气,背过身去。
“传令!即日起太子禁足东宫,未有御旨不得再踏出宫门半步!至于今日……”阮誉之仰头阖眸,借着扶额抹过眼角一点湿润,放缓了语气,“今日就在殿外罚跪自省,至宫门下钥,再步行回宫。”
阮青洲木然垂眼,双手相叠平举至胸前,伏下身去。
“臣,叩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