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琳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围观了整个进食过程。

因为距离缘故, 她其实不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但是，那些漂浮的海中生物确确实实在被啃噬，身体越来越少, 仿佛云雾逐渐被狂风扯碎, 最终彻底湮灭殆尽。

——没有满地泼洒的鲜血，没有触目惊心的残肢，没有痛苦挣扎的哀嚎。

整个世界仿佛被消音了一般，一切都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发生着。

苏琳眼睁睁见着海底的磷光慢慢熄灭，仿佛浪潮吞没了灯塔的亮光，那些蠕动的黑影就像是雨夜里的风暴, 将沉溺者悉数卷入撕碎。

猎物已经落入陷阱, 诱饵当然失去了作用。

所以磷光消失了。

这果然是牠身上的一部分。

苏琳看了一下氧气的剩余量。

最多再过两分钟, 自己就该返程了，上升可不比下潜容易。

虽然说氧气耗尽她也能憋一阵子, 她甚至还能用体内的能量让自己免于窒息, 在一定时间内——科瑞斯专家们给她单独研发的训练内容之一。

苏琳犹豫了一下。

磷光消隐之后、海底黢黑深邃、隐隐有暗影在悄然晃动。

苏琳：“利伽——”

她戴着小巧的呼吸机，并不影响说话。

通讯频道里死一样的安静。

当然，就算被听到也无所谓, 毕竟这个词本来就是人名，发音还有点倾向虫族的语言。

开口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数月前，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这一幕, 她曾以为自己必然会泪流满面或者情绪小崩溃——并不是遇到恋人而安心。

而是恰恰相反的, 遇到尚且不认识自己的过去线的男友, 尤其是对方大概率不愿或者不能和她交流, 绝对不是什么快乐的重逢。

然而很快她就投入到那些繁多且艰难的训练里。

苏琳并不喜欢被人逼着做事, 对惩罚机制也一向嗤之以鼻。

科瑞斯士兵的训练恰巧没有这一套——或许是他们不会有人偷懒, 也不累不疼犯不着偷懒，总之结果就是，他们谁都不会来约束管辖她。

每次小考核通不过，从理论知识测试到亲身实践，但凡失误也只是重来。

智脑不是人，永远不会不耐烦，或者因为学生的愚蠢和不及格而愤怒，它只会一遍一遍让她重复，帮她指出所有的问题和瑕疵。

苏琳也被这种机制打动了，硬生生将除了睡觉之外的生活，全都变成了训练时间。

她实在太忙了，也就渐渐没时间伤春悲秋——先将眼前挺过去再说。

此时此刻，她感到难过又欢欣，却全无泪意，并没有在过去的恋人面前嚎啕大哭。

苏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你能与我交流吗？”

那一刻，她真的异常羡慕精神异能者，换成他们起码可以通过意念传递某些想法，只要对方是有机智慧生物，基本上就会被影响。

她甚至羡慕克莱尔。

猫女的能力虽然只是判断真话谎言，然而她的力量也是作用于意志，一旦释放，假如是作用于那些敏锐的生物，后者起码是能因此感知她的存在。

苏琳严重怀疑，这位真面目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庞大本体铺满了海底的男友1.0版本，根本没有五感，或者说有另一套感知外界环境的方式。

她甚至看不到牠有没有眼睛和耳朵。

——当然，也不止是这么简单的判断方式。

而且她目前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蔓延在海底深渊里，假如对方真的有眼睛，也未必能辨别出来。

苏琳：“如果你可以的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说着说着觉得自己也是痴心妄想。

她伸出手，发现下方的水流墙壁已然分崩离析，自己好像又可以继续下潜了。

苏琳忽然感觉水流一阵变化。

莫名的冲击力从上方袭来。

她抬起头，看到遥远的上方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黑影。

它们不断向下沉落，一边坠落一边分解爆裂，依稀可见无数道扭曲的水浪白线，水流似乎都被巨力冲撞出肉眼可见的波纹。

因为经历过智脑模拟出的各种恶劣环境生存测试，苏琳几乎是条件反射先去判断发生了什么，脑子里浮现出数种可能。

——都是她专门学习过该如何应对的。

眼下，最有可能的就是，水面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残骸落下来，又在高压里继续爆炸。

还没等她仔细想，下方水流逆卷成漩涡，无法抗拒的巨力冲天而起——

苏琳只在仓促间平衡身体，顺便调整了一下推进器。

冰海里的强压水流都在旋转翻腾、下方的推力越来越大。

短短数十秒之后，她的脊背撞上了厚重的冰壳层。

冲劲未曾停止。

于是数十米厚重的坚冰直接被撞穿。

她就像是被巨浪掀出海域的鱼一样，被甩飞到冰面上。

苏琳：“……”

她扯掉呼吸器，卸下身上所有无用的装备。

紧接着，下方的冰壳层开始隐隐震动。

她下意识低头。

厚重的冰层还在震动着，而且愈演愈烈，像是整个冰海准备高频释放能量一样。

除去少许的平原和山林之外，是冰面覆盖了这颗星球，它们反射着略显黯淡的恒星光，也散落出道道美丽的霓虹幻彩。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下方。

冰层里蔓延着层层叠叠的晶界纹路、丝缕交错宛如破碎的花瓣枝杈。

此时，剔透清澈的冰层下，交叠错位的纹路下，悄然蔓起浓黑的阴影，仿佛水流里晕开墨色，又像是一大片阴云从海底腾起。

苏琳稍稍后退了一步。

她的动作轻盈无比，兽化脚掌的肉垫擦过冰面，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偏偏下方涌动的黑影微微一顿。

在蠕动挤压的黑影里，倏地燃起月牙状的瑰丽磷光，那一弯光轮闪闪烁烁，恍惚间像是明灭的信标。

苏琳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个人在给自己招手。

苏琳：“……”

紧接着，数百米之外的山坡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影。

苏琳按着太阳穴。

她手腕上的光脑里延展出细细的光丝，它们在眼前汇聚交错，组合成扫描仪框架的单片虚拟光镜。

她看清了山上的人。

——是训练系统里出现过的假想敌，特罗索机甲部队的士兵。

他们借着装甲的动力系统，维持悬浮状态停滞在空中。

装甲的聚合镀膜反射着冰冷的星光，那光芒又流泻在喷着彩绘涂漆的枪管上。

接下来，他们似乎启动了某种装置。

一具具光滑的动力装甲裂开缝隙，无数精密的元件翻转变形、齿轮滚动、撑起轴承——

他们的身影开始融合。

然后是巍峨宏伟的重型机甲，仿佛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在烟尘之中缓缓站起。

十几具如同摩天大楼般的机甲，像是人和装甲车的合体，上身四条手臂，下身有着四条肢体，金属外甲线条冷硬尖利，躯体上遍布着武器系统，手边翻转出长长的炮管，身后升起导弹发射架。

他们头部的光镜闪烁着熟悉的红光，像是在风暴里酝酿的雷霆。

苏琳叹了口气。

这是她在巡逻里模拟过多次的场景，是她少数能拿到高分的项目。

不过——

她只试过单打独斗，从来没试过单挑一群。

因为哪怕是舰艇指挥官级别，也不会一个人打一群特罗索组合机甲，通常是一人负责一个。

智脑不会特意将她打造成特罗索人杀手，所以也是按照惯例，让她训练到能一人解决一个机甲的程度。

此时，双方之间相距数百米，然而这对那些机甲部队而言，根本不是距离。

苏琳环顾四周，再看不到先前那座停留在冰面上的发射舱，包括那两个科瑞斯士兵。

——或许最坏的可能性发生了。

她一边祈祷最好是他们丢下自己逃走了，千万别是他们都被特罗索人杀了，一边开始向着特罗索军团的方向狂奔。

这是山脉与冰海交错的地界，数百米的距离，只在瞬间就消弭于无形。

褐发少女渺小的身影，在巨型机甲前，就好像即将被飓风吞没的孤帆。

——但是，这所谓因体型差距而产生的强弱差距，完完全全只是视觉对比和惯性思维带来的错觉。

那些合体机甲的操控者们，也是一贯的特罗索人风格，二话不说直接开火。

苏琳在能量炮弹的狂风骤雨里奔跑，像是一缕轻风穿过密集的雷电。

此时，她和中间那具机甲，大概只有二三十米的距离了。

对于机甲的操纵者们而言，这已经是射击太近、更适合直接抬脚踩死的距离——

恰好苏琳还停住了，正好给予他们这么做的机会。

机甲抬起了右前腿，重重踩了下来。

那一瞬间，苏琳横向窜了出去，在机甲的肢体落地之前，她钻入前后腿因为屈膝垂直而形成的阴影里，然后直直向上猛然跃起。

在体内循环的能量疯狂涌动着，好像在渴望着接下来的胜利。

——少女的身影如同出膛的枪弹，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直接穿透了机械腿膝盖的轴承关节。

她这一跳，足足跃起三四十米的高度，甚至没有半点助跑借力。

在驾驶舱里，机甲的操作者们怔然片刻。

苏琳废掉了机甲的一条腿，脸上没有半点喜悦自豪的神情，她跳到那条机械腿仅剩的前半部分上，只是稍稍借力，再次冲天而起。

在她跃起的过程中，纤瘦的四肢骨骼扭曲翻转，颌骨震动，獠牙和利爪相继延伸而出。

她没使用能量，直接撞开了机甲胸口的防护屏障，还有层层叠叠坚固的装甲。

那一刻，仿佛近乎定格的慢镜头一般，胸口部位的装甲和外骨骼悉数破裂，能量光丝四散溅射，金属碎片漫天飞舞。

苏琳直接撞入了驾驶舱里。

那些特罗索人大声向通讯频道里呼喊着，同时拔出枪试图向她扫射。

苏琳身形一闪，握住最近的一把枪，手腕轻轻一转，将武器卸到了自己手里。

与此同时，她扬手丢出几颗红色能量光球，它们与射来的子弹碰撞，在空中互相抵消。

她接着随手一枪，炸毁了屏幕，操作台爆发出一阵火光。

特罗索人开始呐喊尖叫，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一只巨大的狗，似乎都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摧残。

因为苏琳到处跳来跳去，完全冲乱了他们的队伍，她躲子弹躲得游刃有余，甚至不需要消耗能量去防御。

特罗索人的子弹甚至打中了队友。

不过几十秒时间，驾驶室里倒了一片。

苏琳坐在尸体中央甩了甩尾巴，又忍不住抬起右后腿，用脚爪抓了抓自己的头顶，然后回过头去啃自己有些发痒的后腰。

苏琳：“…………”

噫。

苏琳：“！！！”

她生气地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有这么狗子的举动？？？

她直接喷出几个能量弹，打坏了驾驶舱里的所有面板。

失去了动力源的机甲，摇摇晃晃地左右摆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像是倾塌的高山般，沉重地倒在地上。

苏琳从胸口部位的驾驶舱里跳出来。

她本来以为接下来还要恶战，正满心紧张地准备干架，毕竟这玩意儿要是给她一炮，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

苏琳呆住了。

她坐在机甲的残骸上，怔怔地望着十几具机甲相继倒地。

有一道身影，伫立在另一具机骸之上。

牠并没有清晰的五官，也没有皮肤和血肉，黑色角质宛如外骨骼般覆盖着整个躯体。

牠的脸上也包裹着漆黑冰冷的面甲，头顶生出一对微微向后弯曲的剑状犄角。

牠手中提着着黑色不明物质凝成的巨刃，锋刃上能量如海潮涌动，又仿佛是漆黑的火焰在熠熠燃烧。

那个生物微微低头，好像在如神灵般俯视着茫茫荒野。

牠覆盖着黑甲的身躯上，蓦然闪耀起一道道月牙状的磷光，玫红与湖蓝镶边灼灼抖动。

苏琳不可思议地看着牠：“你——你能变成人形？”

她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地摇尾巴。

那个生物稍稍偏过头，一手指向她，一手又指了指自己。

苏琳：“照着我变的？但我现在是——”

哦，他们之前的海底还“见”了一面。

对方不再有动作。

苏琳看着牠头顶上的犄角，又想起自己头顶的耳朵，忽然觉得十分滑稽。

夜幕里阴云逐渐散去了，星光焕然，远方晕染的霞彩像是火焰，捧起三轮皎洁的红色圆月。

明艳又诡谲的月辉洒落在异世的土地上，照耀着蜿蜒远去的山脉和万顷黄金草原。

夜风在机甲的尸骸里穿梭而过，带起一阵阵空洞的回响，仿佛巨轮的船骨在风暴里悲鸣。

那一刻，她感到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苏琳眺望末世般诡艳的月色。

恍惚间，她仰起头，自胸腔里震荡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那声音嘹亮悠长，与血色的月光交相辉映，久久回荡在夜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