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靳以宁的心思更反复无常的,是早春的天气。凌晨时分还是暴雨倾盆,天刚破晓,天边就挂上了一轮让人无法抵挡的灼日。
边亭深夜被雨声吵醒,横竖没什么事做,索性在床上赖到日上三杠才起。好不容易起了床,他也没有什么做饭的兴致,简单洗漱之后,就去大门外点了碗牛腩粉。
门口的牛腩粉摊昨天无辜受到波及,今日已经收拾停当,灶台的小锅上“噗噗”冒着热气,各色调料瓶在折叠桌上码得整整齐齐。
跟了靳以宁之后,边亭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坐在桌前,两条腿搭在摇摇晃晃的塑料椅上,竟产生了一种宛若隔世的恍惚感。
“来喽!”
热气腾腾的牛腩粉刚端上桌,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就神经兮兮地凑了上来。老板姓秦,这一带的老主顾通常喊他一声秦老板,带了点善意的调侃。
秦老板从锅里捞出两大块牛肉,“啪”地盖进边亭的碗里,看样子是额外赠送给他的。
“哎,阿亭。”秦老板看着边亭,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昨天刚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我问你,你昨晚那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来路?”
“什么朋友?”边亭看着碗里两块硕大的牛肉,茫然地操起筷子,他被秦老板这一句话问迷糊了,昨晚哪有朋友来找过他。
况且除了一个丁嘉文,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哎呀!”秦老板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急得恨不得扒开边亭的脑袋,“就是坐轮椅的那个年轻人,穿得很体面,高高帅帅的。”
没想到秦老板打听的是靳以宁,边亭一时无言以对,帅也就算了,毕竟是长了眼睛的都会认同,就是不知道秦老板是怎么看出靳以宁很高的。
“他是我老板。”边亭低下头,用筷子从碗里挑起一大口米粉塞进嘴里,含糊地问道,“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今天让人过来,给我送了一大笔钱,说是替你赔偿我昨天的损失!”秦老板索性拉过一张塑料椅子,在边亭身边坐下,伸手揽过他的肩,兴奋地说道:“嘿,这店被你们这群混小子砸了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你这老板可真够大方的,还负责给员工擦屁股呢。”
听秦老板这么说,不知边亭想起了什么,用两颗小白牙把米粉碾断,嘴角露出一点笑的模样,说道:“他确实挺大方。”
秦老板沉浸在天降横财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边亭这个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用力捶了把边亭的后背,“哎,不管怎么说,托你的福,我算是熬出头喽。”
这一拳,正好锤在边亭昨天受伤的地方,疼得边亭龇牙咧嘴,这个笑容自然就如昙花一般谢了。
“我马上就要搬走了,再也不用忍受你们这些坏小子了,你老板给的钱,够我出去开一家不错的店了。”秦老板没意识边亭旧伤未愈,自己给他添了把新伤,自顾自感慨道:“我都计划好了,铺子不用太大,招呼得过来就行了。”
秦老板在这一带住了三十几年,这群小王八蛋三天一小打,两天一大打,打着打着就习惯了,现在终于可以搬走了,他反而有些不大习惯。
“阿亭,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想到这里,秦老板勾过边亭的脖子,粗鲁地薅了几把他的头发,“将来你也要好好的,以后如果有机会,乖乖回去上学,听见了没?”
边亭冷不丁被秦老板这一勒,险些把米粉呛进气管,连声敷衍道,“好好好,你先松开我。”
边亭嘴上答应秦老板以后一定少惹是非,好好做人,争取当一个五德四美的好青年。但他前脚刚从粉摊出来,后脚就扭头进了一家录像厅。
因为近几年的严打,这样的地下录像厅大部分已经关停,只有在这样边缘化的老城区里,还零星苟延残喘着几家。
这样违规经营的录像厅,放的自然都不是什么正经片子,而且价格便宜,三块五块钱就能待上一宿,所以来这里看电影的人鱼龙混杂,通常也没揣着什么正经心思,也是寻衅滋事的高发地。
这会儿是正午十二点,正是生意最淡的时候,录像厅里没什么客人,老板正窝在前台打排位。
看见边亭进来,他只是抬眉瞟了他一眼,态度冷淡地问了一句:“看什么?”
边亭抬头看了眼白板上的片单,说了个名字。
哟,年纪不大,口味倒是挺重。
但老板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小年轻,他见得多了,青春期的男孩子,出来找点刺激的也很正常。
他把游戏挂机,干脆利落地收钱开票,给边亭指了个方向,又继续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边亭领了老板手写的“电影票”,大摇大摆地进了放映厅,刚撩开帘子,就看见两个情侣模样的人一脸嫌弃地退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飙着粗口。
“什么SB啊,素质真差。”
“就是,录像厅是他开的一样,冚家铲。”
其中那个小伙儿见边亭弯腰进来,好心提醒他,“兄弟,我劝你换部片子吧,这里面有个神经病。”
听小伙儿这么说,边亭转头往情侣出来的方向望去,看见影厅的正中坐着一个人。此人的素质确实堪忧,非但一个人占据了好几个位置,还脱了鞋,把两只脚架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只差没有捅到天上去。
边亭并没有被眼前的场面劝退,他放下门帘,来到那个人的后一排坐下,调低了座椅靠背,悠闲地点起一支烟。
幽暗的放映厅里亮起了猩红色的一点,袅袅青烟瞬间弥漫开来,在荧幕亮光的照耀下,空气里的颗粒灰尘都无处遁形。
边亭点了烟,却一口也不抽,只是夹在指尖,安静地等待电影开场。
大概五分钟之后,电影开始了,他选的这部片子,果真有点东西,手里的烟刚烧了半截,就是一段劲爆的床戏。
就在荧幕上那对男女主鏖战正酣的时候,坐在他前排的男人头也不回地,淡淡地开了口。
“这就是上次进来的那批烟?”
“嗯。”边亭含糊地应了一声,从盒子里敲出一根烟来,食指拇指轻轻一捻,弹到了前排去,正好落在了那个人的前襟。
边亭收起烟盒,碾灭了自己手里的那半截烟,说道:“从美国通过海运进来的,数量不少,分了好几批才运出港城。”
男人拾起边亭弹上来的烟,凑在鼻子前闻了闻,笑道:“哟,还是纪念版,这一票能赚不少钱。”
说着,他把烟往被油垢包了浆的扶手上一戳,问:“昨晚怎么没来?我在这里等你到半夜。”
边亭眸光一凛,说:“靳以宁突然来了。”
男人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好奇地挑了挑眉,“哦?他来这地方做什么?”
“昨天一整天,他都派人跟踪我。”边亭语气平板地说道,“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自己过来了。”
“看来,就算你为了他受伤,又在收押所里关了半个月,他还是不信任你。”前排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段时间都白干了。”
“要他相信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边亭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也没这么快气馁,“得慢慢来。”
他心里明白,想要获取靳以宁的信任,他还需要利用更多的手段。比如昨天,他就借着靳以宁来家里的机会,趁机说了点自己的事,为的是博得靳以宁的同情。
倒不是说他的这些故事是假的,只是边亭一直是一个面冷心更冷的人,而且没有什么倾诉欲,如果不是有需要,他不会把这些破事掏出来和靳以宁说。
男人并不知道还有这个细节,长长地叹了口气,没什么正型地摇头晃脑道,“看来你还要努力才行,道阻且长啊。”
边亭最看不惯他这么装模作样的做派,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带了点挖苦的语气,说:“收到,秦Sir。”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秦冕,他的身份是一名缉私警察,也是边亭的上线。就是他找到边亭,说服他当他的线人,进入四海集团。
两人平时靠短信联系,边亭今天和他碰头,除了例行公事汇报最新的情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求证前次车队在紫金山大桥遭遇排查的事。
于是他踢一脚座椅靠背,问道:“上次靳以宁运烟出岛的消息,是你汇报上去的吗?”
“怎么可能,你觉得我有这么蠢吗?”秦冕收回两条长腿,险些从座位上蹦了起来,立刻反驳道,“想对付四海集团,关靠那几车走私烟可不行,查了那批烟,除了打草惊蛇,不会有任何作用。”
四海集团的走私活动频繁猖獗,但是为了规避风险,整个集团公司连一张进出口许可证都没有。他们的走私方式之一,就是和那些有进出口资质的公司合作。所有进出口手续,都是挂在和他们合作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名下,而四海集团做的,就是给他们提供走私渠道,把货物运回港城。
久而久之,四海集团就构建了一张庞大的走私网络,想要在港城市搞走私活动的人,都要先拜过四海集团的码头,不得私自进行。
因此,在这条利益链上的每一个人,非但会维护四海集团的利益,还会维护它的安全,如果那天那批烟被截获,最后只会查到进口这批货的贸易公司,而四海集团可以继续置身事外。
这也是四海集团可以逍遥至今的原因,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们进行了违法活动。
“而且抓一个靳以宁有什么用。”秦冕又补充道,“外头谁不知道,他在四海只负责明面上的合法生意,把他抓了八成什么也查不出来,还惹得一身官司。”
边亭陷入了沉思,既然不是他这边出了问题,那么前一次紫金山桥头的排查,究竟是巧合,还是泄露消息的另有其人?
“这次约你出来,是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秦冕见边亭不说话,把手伸进羽绒服内侧,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总算掏了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递到边亭面前,“好东西,翻开看看。”
那是一本色情杂志,封面上的性感女郎衣着清凉,摆着一个引人想入非非的姿势,朝边亭抛着媚眼。
边亭一边腹诽这人的恶趣味,一边翻开了杂志,在一众少儿不宜的插图中,边亭翻到了一张男人的半身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长相实在算不上好看,国字脸,扫把眉,脸颊上还有一道疤,一副身上背着几条人命的模样。
这幅尊容猛地出现在一群花团锦簇的美女当中,十分煞风景,让人倒足了胃口。
而边亭却对风格各异的性感美女视而不见,认真打量起照片上的男人,“这个人是…”
他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下这个人。”秦冕淡淡地说道,“他的名字叫江旭耀,是旭耀商贸的老板。”
提到旭耀商贸,边亭瞬间就明白了。旭耀商贸是一家主营进出口业务的公司,它并不属于四海集团旗下,却是四海集团最主要的合作伙伴之一。
上次在蒋晟的生日宴上,边亭和这个人打过照面。
“你打算先拿他开刀?”边亭看着男人的照片,问道。他的这个猜测不无道理,办了一个江旭耀,等于断了四海集团的一根手指。
秦冕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容易。”说完,他话锋一转,又说:“但是最近,我们有了新发现,就在半个月前,有一个叫许灵的女网红失踪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人是江旭耀的女朋友,我们怀疑她已经死了,尸体就藏在江旭耀的邮轮上,但是我们没有证据,不能上船搜查。”不知不见间,男人的声音正色了下来,“下个月江旭耀要在他的邮轮上举办婚礼,宾客名单里有靳以宁,如果你有机会上船,帮我们留意一下船上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江旭耀的手上有一家旅游公司运营着邮轮旅游项目,其中这艘钻石幻想号他特别喜欢,每年都会有连三个月的时间,在这艘邮轮上度过。
许灵失踪之后,警方发现江旭耀开始频繁出入这艘邮轮。
边亭明白了,既然查走私这条路走不通,不如打算换个方向曲线救国,只要能把这个姓江的拿下,他的这条走私线也就断了。
“这不是我的工作范畴。”边亭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把杂志往男人背上一拍,说:“之前说好的,我只负责接近靳以宁,以他为跳板,挖出四海集团的犯罪证据。”
说到这里,他的尾音轻轻扬起,罕见地带了点少年人的狡黠,“得加钱。”
边亭这是在消遣他,男人一把夺回杂志,砸向边亭的胸口,佯怒道:“你小子皮痒了是吧。”他挥了挥手,佯装大方地说道:“诺,这本杂志送你了,算是酬劳。”
“秦扒皮。”边亭笑骂了一句,捡起书收好,起身站了起来,“明白了,走了,有什么新消息再联系。”
见边亭要走,秦冕这才转过头来,这时荧幕上开始播放一段男女主在海边嘻闹奔跑的感情戏,碧海蓝天把画面映照得一片蔚蓝,也照亮了他一直隐没在黑暗里的脸。
那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有着和他的流氓地痞行径不相称的清秀英俊长相,一双眉眼给人的第一感觉,甚至是可靠和正直。
单看这幅皮囊,很难想象此人会干出类似约人在地下放映厅见面,随身携带色情杂志给人当报酬这样没谱的事。
“阿亭,注意安全。”他抬头望着边亭,眼里的浑不吝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认真与关切,“虽然我们没有证据指控靳以宁犯罪,但不代表他不危险。”
边亭不大习惯他这幅正经的样子,挥了挥手,说,“知道。”
男人回过头去,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路上当心。”
边亭转头朝出口走去,来到门边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原本不想提这件事,但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我妈妈减刑的事,怎么样了。”
“我已经向上头打过报告了。”秦冕目不转睛地盯着活色生香的大荧幕,用一个背影回应边亭,“任务完成之后,我会替你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