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巢，某个洞窟。

先知莉莉丝扶着粗糙的墙壁，在阳光下眯起眼。

多萝西说是要去参加巨龙会议，房间里再次只剩她一人。说实话，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先是在黑暗的笼子，后是在密闭的帐篷。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不太适应迎面吹过的晨风。

对于“前去乐土”一事，她还有点忐忑。也许等这个会议结束，他们就能得到乐土的解释……大概吧，她并不是很期待这件事。

之前失去记忆的被控感过于恐怖。她不记得分毫经过，只记得醒来时身上粉碎般的不适。在她刚以为自己能够正常生活的时候，可怕的未知又一波波袭来。

孤身一人时，未知的恐怖像是灌了铅水。莉莉丝呼吸着新鲜的风，努力平复心情。

说来好笑，去年这个时候，她在担心考试成绩，因为和同桌闹别扭心烦意乱，最大的愿望是让家里换个好点的手机。现在她只想活下去，要是能少受点苦头，那就更好了。

真是了不得的愿望降级。

莉莉丝指尖滑过自己冰冷的鳞片，它们光滑坚硬，又传来隐隐的温度。她还记得怎么用两条腿正常走路吗？

一束金红的晨光穿过裂隙，打在黄褐色的岩石上。

莉莉丝无言地盯着它，她突然有种非常古怪的冲动——放在地星，最近这么倒霉，她得去哪个庙烧烧香。这个世界的话，她是不是该祈祷？

系统任务里只会说“神”，不会指明是哪个神。她不太清楚生命女神和永恒之子的真名，她只清楚一位神祇。

司祭蛇人一族崇拜的古老神明，命运之神珀拉达特。

看来她被这个世界影响得差不多了，莉莉丝苦笑。她翻了会儿包裹，取出没来得及吃完的一块奶酪，像模像样地摆在那缕光下。

就当讨个彩头，她突然理解了那些祭拜风俗浓重的地区。

“珀拉达特，我呼唤您。”

她像模像样地祈祷，“请您护佑我和我的家人健康平安，请您护佑我和我的家人早日团聚……”

一阵难听的空间扭曲声响起，像是什么活物在牛皮袋里挣扎。几秒后，那块鸡蛋大小的奶酪冒出阵阵黑光。

【我的先知。】一个清冷缥缈的少女声音响起，【为何现在才呼唤我？】

霍！

莉莉丝目瞪口呆，某种意义上，她确实把烦恼和恐惧抛诸脑后。怎么回事，叫神这么方便的吗，捕鼠夹的效率都没这么高！

“你就是珀拉达特？”莉莉丝震撼道。

命运之神：【你所求之物……】

“你只需要一块奶酪？”莉莉丝还没回过神，“呃，我是不是该多给你点祭品，你不会收走我的灵魂吧……”

命运之神：【且听我说……】

奈何无神论高中生并没有多少信仰，莉莉丝仿佛走廊奔跑撞飞教导主任：“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会好好准备。你真的是珀拉达特？我听说会有魔鬼伪装——”

【你能先安静点吗？我是珀拉达特！】

少女的声音清冷不起来了，她听起来很想揍人，【这里可是龙巢，就算你是我的眷族大祭司，又主动呼唤我，我也……呼，很难撑太久……】

莉莉丝立刻紧紧闭上嘴。

【我可以让你与你的亲人团聚。】珀拉达特虚弱地说，【作为交换，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都行！”一听能见到亲人，莉莉丝的心脏像是挨了一锤子，差点飞出肋骨。

【我的眷族。我要你成为我的神选，我的唇舌。】

少女的声音又绷了起来，【我将指引你去附近的战场，那里有我的神骸碎片。你将它吞下，我便可以传言与你。】

莉莉丝沉默几秒：“你是说我之前失去记忆的战场？”

这个“传言”让她有点警惕。如果重逢的代价是失去自我，这交易未免太过邪恶。

【那是卑鄙者利用你的灵性，通过魔法强行降临。】

少女的声音变得不屑，【司祭蛇人是我所创造的种族，我不会对自家眷族做那样失礼的事——你将自动获得“请神”的技能，只有你允许，我才能借用你的声音。必要之时，我会在你耳畔低语，这就是全部了。】

这也没什么保证就是了，莉莉丝瞪着那块发光的奶酪。

她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与神建立誓言或订立契约，约等于电子白痴踏入电脑城，会不会被宰全看对方良心。

但一个会通过奶酪传话的神，感觉又差点阴毒的意思。

要跟乐土商量么？万一乐土不同意怎么办？

多萝西会赞同吗？如果多萝西不赞同，自己真的能做到放弃这次机会么？

根据司祭蛇族的内部神话，珀拉达特更像位中立神明。不是邪神，应该问题不大吧……

“告诉我地点。”莉莉丝牙一咬。

【很好。】少女满意地说。

用上风魔法，莉莉丝没多久就到了战场遗迹。说是战场，其实这里情况还好。只有一条，呃，亡灵龙在阳光下打盹儿。强烈的日照好像让它挺没精神。

泰利斯塔姆，据说不是敌人。

莉莉丝蹑手蹑脚地绕过骸骨巨龙，离龙巢越远，她口袋里的奶酪越闹腾。开始那道声音还充满丰沛空灵的神性，到了后来，她听起来就像她对着游戏机尖叫的堂妹。

【向左！向右！向前三步！哎哟你怎么这都能走歪！】

【再向左……唉唉你转过头了，向右。对对对，就这样朝前走！】

【又歪了又歪了，天啊，好难跟一个蛇人形容距离——】

好聒噪的家伙。

莉莉丝被吵得头痛，忍不住插嘴：“你说要找到你的神骸，你死了？”

【半死不活。】这位命运之神惨兮兮地嘟囔，【换成你们的说法，高位截瘫加上心脏缺失吧。】

“换成我们的情况，这样通常死定了。没了心脏，你怎么还活着？”莉莉丝口吐亵渎之语。

珀拉达特：【我的老对头以为取走了我全部的力量，其实我还留了点儿，就这么简单。可惜的是，这点力量实在有限，基本只能用来说话。】

莉莉丝：“看出来了。”

【注意礼数，小姑娘。你的预言之力可是来自我，小心我给你关掉。】这位奶酪神明在莉莉丝的口袋里抱怨。

“其实到刚才为止，我都还挺担心这场交易的。现在我不担心了。”莉莉丝说。

【你明白我的宽容就好。】

【……】

【你是不是在骂我？】

一蛇一奶酪的争吵中，莉莉丝终于到了指示中的地点。

她看到几滴颜色奇异的血液。真奇怪，它们明明就在那里，散发出诡异的力量。可她一定要命运之神指出来，才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那小子把我的身躯弄出来，还是干了件人事。】

珀拉达特朝那几滴血叹息，那些血液自行从土壤中升起，凝成一个珍珠般的小球。

【服下它们吧，它们会给予你力量。】命运之神珀拉达特严肃下来，【我保证，今天之内，你就可以与你的亲人团聚。】

莉莉丝做了个深呼吸，她指尖接住那几滴血，闭着眼将其咽下。

奶酪上的黑光骤然消失。几秒后，莉莉丝睁开四只眼睛，露出转为黑暗的眼球。

她能感受到力量与欢欣充盈着身体，那是来自司祭蛇人血脉的欢呼。司祭蛇人内部，似乎有过这样的传言——二百馀年前，族内存在命运之神的神眷。他们强大、威严、不可战胜。

尽管她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奶酪神哪来的威严。

系统把她新获得的力量化作一个名为【命运耳语】的技能，可以随意切主动被动。主动状态，她允许“命运之神”暂且控制她的身体。被动状态，她能在脑内聆听到命运之神的低语。

可惜没有关闭选项，莉莉丝想，可能这就是代价。

“你……好吧，您没有骗我。”莉莉丝打量着自己的手，“现在我要怎么做？”

【在这等待，命运自有安排。】

这一回，珀拉达特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里响起，轻且清晰。

【你做的决定远比你所想的重要，孩子。】

……

龙巢，首领洞窟。

“所以，你的请求，是让我稳定诺布尔乌恩的力量，好让你入侵他的精神。”

白龙苏拜耳博特的声音透出一丝嘲讽，“这与吾神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龙巢，我不会蠢到在这种地方出尔反尔。”

忒斯特摆摆手，目光黏在诺尔身上，“解释不是我的风格。我可以把我们的佩因特大人抵押给你，要是我在说谎，您可以咬死他。”

佩因特瘪着嘴举起双手：“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不质疑您的诚实。但您有更好的选择。”

“这是让我心情最好的选择。”忒斯特说。

诺尔只是近距离看着苏拜耳博特，就算情境不太合适，他还是惊叹于它的美丽。白龙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善地扭过头。看到诺尔的目光后，那双巨大的龙瞳中多了几分讶异与迟疑。

那是个非常古怪的眼神，遥远而慈爱。

一只龙巫妖，一只被污染的异类，不该有这样的眼神。它让苏拜耳博特有点不安，又有种想要亲近的微妙错觉，像是偶遇多年未见的亲人。

“我保证。”它听见诺尔说。

很难说那是一句保证，还是一句命令，苏拜耳博特想。它能感受出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可它细细去分辨时，那种感觉又渐渐消散。

但它没有扭曲的味道。

是它想小看了乐土。白龙沉默地歪过头颅，眯起眸子，它深思半分钟：“我会借出我的力量，跟我来。”

它带他们来到了自己的巢穴。

诺尔偷偷松了口气，心灵感应忒斯特：【这里的防御魔法非常完备，还有很多抵抗强魔法爆发的道具，待会儿我指给你看。】

“你怎么跟来了？”忒斯特则不满地转向佩因特。

佩因特：“万一苏拜耳博特大人需要咬我，我又不在，这样不太礼貌。”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会儿，“而且，现在某人谈不上绝对理性。考虑到乐土与龙巢的关系，我感觉自己有必要在场。”

忒斯特轻轻啧了声，没再说话。

“开始吧。”

诺尔自己找了块精金石板，谨慎地躺了上去。

闭上眼前，他给自己的四肢施放了上百道隔绝与束缚魔法，堪比魔法版拘束服。他刚躺下几秒，又尺蠖似的直起身，给在场所有人施放了免疫心灵扰乱的法术。

这一次，苏拜耳博特取代了佩因特的角色。它刚找好站位——

诺尔先生挣扎着起来，给在场所有人扔了个强到可怕的魔法护罩，又艰难地躺回去。

“够了，大人。”佩因特语气微妙，“您再出手，我们都要被封印在这里了。”

诺尔干笑几声，他看着苏拜耳博特的巢穴顶端，突然有种诡异的错觉。这简直像是一台生死手术，他这眼睛一闭，不知道能不能再醒过来。就算能再醒过来，他也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维持原状。

真幸运，他不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些。

真糟糕，他们必须一起面对这些。

希望他想起的前情，不会让他性格大变。他有点想要向谁祈求，好笑的是，他才是这片土地理论上的最高神。

而整个过程里，系统始终保持沉默。

“开始吧。”诺尔再次出声，

白龙的魔法气息冰冷沉重，犹如雪崩。佩因特神色一凛，目光中多了几分怅然。忒斯特则罕见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再次潜入诺尔的意识。

熟悉的纯白空间，熟悉的浅淡尸臭。

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黑发黑眼的畸形诺尔，依旧端坐在那把奇怪的转椅之上。与上回不同的是，他脚腕和手腕上多了几条纤细的、半透明的锁链。

他朝忒斯特擡起头，五官闪烁、错位、跳动。熟练如忒斯特，都很难分辨其中的情绪。“诺尔”身后，那个怪模怪样的机器盒子上，屏幕仍然一片漆黑。

它正正好好衬在黑眼诺尔的脑后，像是一片长方形的黑色神光。

参考坎多的记忆情况，那大概是诺尔被封印的记忆——不像坎多的记忆那样分散，它们被紧密地压在一起，由这个诡异的“诺尔”看管。

“又是是是你。”陌生的诺尔说，声音带着古怪的卡顿，“还有龙的力量。”

他擡起手，流动的五官聚向手腕处的锁链。

“而您，我亲爱的。”

忒斯特行了一礼，“您是知识封印的化身，我猜？”

“你没有——”

“我没有权限，我知道。”

忒斯特直接打断，“要是您不去隔三差五动摇诺尔，我也不愿打搅您的安宁。现在为了他的安全，我不得不确认一下这些知识。”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个古怪的身影。

尸臭味越来越浓，其中有着不该属于人类的腥气，也有更接近植物腐败的潮湿恶臭。

诺尔僵硬地歪了歪头——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歪，更像是车祸尸体的头颅被摆正——他张开嘴，口中除了牙齿，只有空洞的黑色。

“禁止靠近禁止靠近。”他呢喃道，“禁忌，禁忌，禁忌。”

“其实我也不想靠近，如果您能更亲切地和我聊聊，我恨不得永远不再来这里。我们都别无选择，真遗憾。”

那个怪异的诺尔沉默了。

许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忒斯特顿时朝后跳了两步：“等等，等等，亲爱的。我不是这个意……”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在了他的喉咙口。

黑眼诺尔的衣服同样怪异，他脱下它，就像剥下一层皮。眼下，陌生的诺尔赤身露体地站在忒斯特面前，沉静地看着他。

他的身后，那片屏幕漆黑依旧，活像一只更大、更空洞的眼窝。

“您知道吗，我第一次为我的职业自豪。”

忒斯特对着面前的躯体喃喃，“它能保证我意识清醒，不至于当场昏迷。”

还在不朽教堂时，他受到过类似的教育——为了弄清人体构造，他们的导师会让他们切碎尸体，缝起来，切得更碎，缝得更密。

在此期间，自然有恶趣味的家伙进行一些创造。比如把不同种族的生物缝在一起，或者用数量超标的手脚“创造新物种”。忒斯特甚至不需要开发什么血腥畸形的想像力，他只需要环顾四周。

然而，他所见最夸张的“创作”，都不及面前存在的万一。

衣衫之下，是无数令人头脑发晕的肉块。它们色泽各异，探出超出人们理解范围的怪异肢体，彼此缠绕黏合，勉强塑成人的形状。

半透明、近似果肉的组织，表皮长有细密复眼的硬壳，泛着蓝绿萤光的瘤状物……诺尔心脏的位置，静静躺着一块白色碎鳞。

每注视一处，忒斯特都能感受到直视“神”的不适。更要命的是，每个肉块的反馈强度都不同。

它们来自于不同个体。

它们来自于成百上千的，不同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