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腥甜的味道充满了鼻腔和舌尖。
意识中的黑暗混沌, 突然散尽了。
褚泽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
下颌被掰开,被灌入某种液体,流过食管, 最后在胃里化作暖流蔓延五脏六腑。
朦朦胧胧之间, 一些声音在听觉中, 从隔了一层阻碍,到慢慢变得清晰。
褚泽的意识也渐渐清醒了起来。
“阿姐, 已经八十天了, 他怎么还不醒?”
“幸好我们在丰收季,巫祝大人的草药也成熟了, 不然他就会被扔出部落,让野兽吃掉了。”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阿姐阿姐,嘻嘻,你不会看上这个人了吧?”
“乱说。”这是个稍微明媚的少女的声音, 她哼了一声:“我喜欢像族长和云塔哥那样魁梧的男人。”
“他和我们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诶……”少年趴了过来, 伸出手想要掀开褚泽的眼皮:“眼睛是绿色的,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
褚泽感觉到,少年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在这八十天没少扒拉自己的眼皮。
少年兴致勃勃地看着微微向上看的眼球, 其中那抹碧绿像是失去了神采, 显得很暗淡。
少女打掉他的手, “不要乱动!”
少年悻悻收回手。
再平常情况下, 这个人的眼皮应该已经自动合拢了。
但今天不一样。
少年看到,眼皮半开着, 并没有合上, 其中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然后那颗碧绿的眼瞳, 就一动不动盯向了他。
“@%##!!”少年惊地向后仰,嘴里吼出一堆脏话。
“阿姐阿姐!他动了他动了!”
褚泽右眼也缓缓睁开。
视线中,是一个裸着上身,脖颈和腰部挂着羽毛和骨头装饰的少年。
一身肌肉十分明显,只是坐着,就能看出他的身高很高。
他神色先是惊慌,然后又凑上前,带了一丝好奇。
褚泽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看到了另一个用兽皮裹胸,身材十分火辣,但肌肉线条也十分流畅的少女。
这是哪?
褚泽轻轻蹙了一下眉。
他的脑中如同一片混沌。
过了半晌,他缓缓想着——
我是谁?
他用力回想,但只发觉脑海深处传来刺痛和空虚。
——就好像,他的记忆、抑或灵魂,出现了一大段无法弥补的缺失,变得一片空白。
“我去叫巫祝大人!”少年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立刻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褚泽这时,忽然发现,这两个人说的话,他能非常自然地理解、领悟,但自己却不会说。
褚泽脑袋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和这些人说的不是一种语言。
他动了动手臂,挣扎了一下身体,想要起来。
少女立刻放下药罐,单手把褚泽拎了起来:“你要坐着吗?”
褚泽闭着嘴嗯了一声。
少女大概是明白了,把他摆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褚泽靠着灰白粗粝的墙壁,身体里面如同钻心挖骨一样痛。
如同本能一样,他看向视野中的一切,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是无数信息的总和。
少女看着他,问道:“我叫羽,你叫什么?”
褚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而且他能听得懂,但暂时还没有梳理出这种语言的语法和词汇。
褚泽没说话。
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浓密修长的眉下面,是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凌厉而漂亮的眼睛,此刻带着一丝病气。
半靠着墙壁,即使病弱,他依旧如深刻美丽的壁画。
美大概是不分种族、国界的。
即使与羽所认知的“英俊”完全不符,她在这一刻也感受到了某种摄人心魄的冲击力。
她迈着长腿来回走了两步,看着褚泽肯定地说:“原来你是个哑巴。”
羽所说的词汇,褚泽都记在了心里,并在大脑里分析起来。
羽见他不会说话,就坐在木头矮桌上,挑拣着草药,一边说:“你运气真好。”
“在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正被一只巨齿狼低头闻着呢,要是战士们晚了一步,你就活不成了。”
羽知道他是个哑巴,也就没想着他能回复,于是用小药杵捣着药自言自语:“巫祝大人开口说留下你,要不然即使是丰收季,部落也不会没事增添人口。”
褚泽听着她的话,脑海中闪过一个名词——三级文明。
转而,他又轻轻皱了下眉。
三级文明是什么?
褚泽有点烦躁。
他感觉自己前尘过往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看不到。
那种矇昧、如同挥不散的雾一样的感觉,时刻笼罩在身体内。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也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现如今他所接触、看到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
他失去了过往可以组成一个人的锚点,就像没了根的树木,空荡、悬浮、找不到来处。
褚泽看着挂着一块兽皮的门口,没有经过鞣制,而是粗糙的当挡风的门帘。
一串清脆的碰撞声,从兽皮门帘外传来。
少年掀开了兽皮,高大的身体扯着兽皮,让出身后的位置。
一位穿着麻布衣物的老人出现在视线里,他的脖颈上有一圈打磨光滑的玉石,中间夹杂彩色的石头,还有一圈更长的项链,一直垂到胸口处,由各种兽骨拼接而成。
他的腰上还缠着鸟羽,羽毛鲜艳漂亮。
老人身材也很高大,手上握着一根木杖,雕刻古朴的花纹,形状盘曲,在顶部如同某中野兽的头颅。
“巫祝大人,他是个哑巴。”
羽立刻站了起来,向老人说。
“哑巴?”巫祝声音苍老,面容也如同干枯的树皮,只有眼睛十分明亮,看不出一丝老态。
褚泽在一个靠着角落的兽皮上坐着,此刻那位巫祝放下了木杖,盘坐在了自己的身前。
“不会说话?”他问褚泽。
褚泽思考着,在这种文明中,点头和摇头的含义是否与自己理解的一致?
但没等他说什么,巫祝便又问:“那你能写出你的名字吗?”
褚泽沉默着如同一个雕塑。
他看着巫祝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想试试他们这个文明,有没有相同的肢体语言。
值得褚泽高兴的是,巫祝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巫祝声音沙哑,但却十分温和:“孩子,你从哪里来?”
褚泽接着摇头。
巫祝看着他,饱经世事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恍然。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褚泽点了点头。
巫祝露出了怜爱的神色,是那种长者的仁厚和慈爱。
他说:“部落会带给你新的过往和记忆。”
“每一个部落的孩子,都是由我起的名字,你的一切是全新的,如同新诞生的婴孩,也应该拥有部落的名字。”巫祝沉吟着说:“当初战士们在地窟的芳草地上找到的你,听他们说当时的夜空很美,原野辽阔……”
“你是星辰和原野的孩子,便叫做星野吧。”
星野。
褚泽点头,尽管没有记忆,但他依然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
名字,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代号,能够被别人称呼,或者称呼别人的,区别身份的标志。
巫祝很快便离开了,据羽的弟弟,也就是名为桑洛的少年,说巫祝每天都很忙,他有着和战士们不同的力量,能够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部落中的医药、农耕和手工,都是巫祝教给他们的。
“野。”羽这样叫他。
“你既然清醒了,就说明身体快要好起来了。”
她此刻放下了药杵,手在褚泽身上比量一下后,就盘坐在地面的兽皮上,开始搓着麻线,旁边的桑洛也一起搓着。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羽宣布道:“所以需要先给你制作一件兽皮之外的衣服。”
褚泽看着两个朝气蓬勃,但又十分娴熟着做着工作的两个人,迟疑着在心中思索——我为什么和他们成为一家人了?
他看着两个手掌搓得通红,掌心有着薄薄的茧子的羽和桑洛,褚泽向他们伸出了手。
手背上有着一颗碧绿的宝石,褚泽看到这颗宝石的时候,忽然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但接着,褚泽对于不能理解的东西,都选择暂时搁置。
他再次抬了抬手指,看着两人。
“你也要搓?”羽大方地扔过来麻草。
褚泽手指捻了一下,发现他们用力搓了很久才能紧实的麻线,被自己两个手指轻轻一搓,就能变得格外紧密纤细。
褚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强。
而他却很轻松的能够精细入微控制这种力量。
姐弟两个人手里忙着,嘴上也一刻不停地聊天。
褚泽安静地听着,心中关于这种语言的学习飞速进展着。
只在搓完了麻线的时候,伸出手指示意再来一堆。
他从姐弟二人的交流里,知道了他们父亲在外遭遇猛兽而重伤而亡,母亲大概在他们的记忆里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们没有提及。
他们很崇拜他们的父亲,桑洛更是兴致勃勃地说,他已经十五岁了,可以参加觉醒仪式,在巫祝的启颂和仪式之下,获得战士的能力。
“我要成为父亲那样勇猛的战士。”桑洛嘴角还带着孩子气,笑得很开心。
“三天之后?”
一道沙哑的,好似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声音,突然插进姐弟二人之中。
桑洛惊了一下,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就看到他们新的家人,那个哑巴,开口说话了!
“你、你会说话?”
羽也很是震惊。
两个人露出同样的兴致勃勃的神态,一起看向了褚泽。
褚泽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前不会。”
二人茫然道:“什么叫之前不会?”
难道是哑巴突然开窍了?
“你们说得多,我就会了。我不会你们的语言。”褚泽解释道。
他现在也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因为苏醒的时间还是太少,他尚且不能对一种新的语言完全熟练驾驭。
“哇!”桑洛哇哇乱叫:“你是现学的?”
而羽已经从木箱子了开始翻找东西,拿出来了一本兽皮书。
“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桑洛,你教野上面的字。”
桑洛拿着兽皮书凑到了褚泽旁边,指着上面的符号说:“耀日部落、呃、生于烈阳之下……嗯,不认识,下一个……”
他显然也不太熟,认字磕磕绊绊。
但褚泽仍只是听了一遍、看了一遍,就迅速掌握,并还推测出了一些桑洛不认识的文字的含义。
“哇,野,你真的、你真的太厉害啦!”
桑洛和羽瞬间被征服,崇拜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下一任巫祝的。”
褚泽听着他们的赞美,微不可查扬了一下眉角。
他看着自己眼中由各种信息组成的世界,突然开口问桑洛:“它有什么含义吗?”
桑洛顺着褚泽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块孤零零的小石头。
“石头?”桑洛被褚泽问得有些不确定:“小石头?”
褚泽若有所思。
他所看到的不是石头,确切说,不只是石头。
是一颗石子的历史,是无数元素和基本粒子的过去。
它在多少年前曾被洪水淹没,又在多少年前成为一只昆虫的屋顶……
原来只有自己看到的世界不同。
褚泽看着自己手上的宝石。
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藏着很多未知的秘密。
外出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