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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糜烂花香

蚀骨美人 夜雨行舟 13246 2024-01-01 09:21:47

……

烈火熊熊正燃烧着,炙热的浪潮在空气中涌动侵略,凌乱的火星飞散。

人流慌乱奔逃的尖叫声。书页被烧焦的脆响。蜘蛛从脚边走过的窸窸窣窣声音。无数声音交杂,唐简却已经无暇理会。

他直挺挺站立,注视着眼前熟悉的身影。

老人满头银发,一张历经风霜刀刻依然慈祥的脸庞,依如生前熟悉模样。

多少年了。他依旧忘不掉那个下着暴雨的日子。

每次午夜梦回,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坠入其中,重复那一天的事情。

那是场很大的雨。街上的行人们匆匆往回家路上赶,高楼的住户也在纷纷收衣。而他任凭大粒的雨水敲击肩头,披着雨衣走过过泥泞的小路,去镇上的教堂祈祷。

风雨无阻,如同几十年来的每个周日一样。

高高在上的神像矗立前方。他跪拜下来双手合十,祈愿父亲能够顺利挺过年后的手术。

他已经虔诚至此,神明应当听到他的声音了吧?

当他在回家路上忽然接到手机警报提示,扔掉雨伞不顾一切跑回家中的时候,却发现脸色灰败的父亲躺在床上,体温尚存,手腕监测仪上的心跳已是一条平滑而死寂的直线。

此刻距离他的父亲心脏骤停刚过去十分钟。

抢救失败。

他拿着除颤仪站在床头,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落在地面。

他是镇上最知名的医生,却没能及时救回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他想。

如果今天他不去教堂祈祷。

如果他能够早回来五分钟。如果他能够早点结束祈祷,提前回来五分钟,他就不会错过最佳抢救时间。他的父亲就不会死。

都是他的错。

可是为什么?

信仰为何成为了错误?

虔诚缘何会被降罪?

为什么。

神明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唐简看着老人,眼眶通红,“之前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不过这一次,我成功了。我成功把你救回来了……”

他流着泪,又咧嘴露出笑容,喃喃道:“……我还能救世上很多很多的人。我会成为镇上最好的医生。像您一样。”

他张开双手走向老人。老人慈祥的面庞上的表情却变得扭曲无比。

唐简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露出过这样狰狞的表情。

就算面对最蛮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上门谩骂吵闹的时候,也没有。

充斥愤怒,失望,斥责。

还有仓皇……与恐惧。

蜘蛛窸窸窣窣的声音占据了耳膜。他感觉到混乱而疼痛。

他的灵魂漂浮了起来。他看到燃烧着烈火的庞大书架砸在自己的身体上。他想要提醒自己避开,却已经开不了口。

他看着自己被厚重的书架压在下方,身上衣服也被点燃,却依然在不停地蠕动、蠕动,每一次像是要挣脱出来,却又不断地重新缩回去。

直至烈火吞噬一切。

无序的画面在脑海晃动,最后变成一团漆黑。漫长的漆黑。

等到再度亮起时候,画面中心,是伊西斯最后仰头望着他时的脸。

唇角微翘,眼睛弯弯,仿佛不谙世事。

又天真,又邪恶。

一个美丽而过于聪慧的孩子。

……一只引颈待戮的黑色羔羊。

涎水混着眼泪划过下巴。

神啊。

为何要引我向地狱?

画面扭曲扩大,又在眼前如镜子一样碎裂。而他过往的一切,也如镜子一样再也无法粘合成型。

轰然破碎。

唐简望着眼前苍白美貌的人类,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眠道:“你的日记。”

“你偷看了我房间里的日记?!”唐简身上爆裂的眼睛凸出来许多,“不,不对,那本日记里面并没有记录具体内容……你怎么不可能知道,你绝对不可能知道,绝对不可能知道……”

身体上的变异和疯狂,似乎也影响了唐简的神智。

他说出的话变得混乱没有条理,像个信号不良的老旧复读机。

“——绝对不可能知道你吞噬了你儿子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并以此复活?”谢眠道。

唐简的疯狂声音戛然而止。

“为什么……你会知道?”

谢眠薄唇勾起几分冰冷弧度,道:“如果一个人不嫌麻烦也要带着一本日记来旅行,那么这个人大概率有着记日记的习惯。可你带的那本日记却又厚又重,最后书写日期已经是很久之前,页边卷曲的幅度却仍很大,显然它不用做记录,却被人经常翻阅。而一本日记倘若不是为了记录,那就只能是为了怀念。”

“就因为这点,”唐简沙哑开口,“你就觉得那不是我的日记,进而猜到了我的身份,还知道了复活仪式上发生的一切?……不,这说不通!”

他似乎想到什么,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狰狞眼球上发射出殷殷焦灼的光。

“是不是他回来了?你和他见过面?都是他告诉你的,他现在在哪里?”

谢眠对唐简发出的一串疑问视而不见,只是语声平淡地说。

“日记只是怀疑的开始。”他道,“让我对你的身份起疑的,是日记最后的手印。”

日记最后的伊西斯的血手印,很小,书未成年人的样子。

伊西斯当年登上方舟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十多岁左右。

而这个手印,在翻开日记之前他就已经见过。

在船舱楼梯的转角,还有伊西斯房间浴室的玻璃上。

为什么年少时候伊西斯的手印会出现游轮上?

出现在人们面前成年的伊西斯又是谁?

从那时候,他就对唐简的身份起了疑心。

直至在那血红的月光直射之下,他陷入了一个凌乱不堪,强光与巨响充斥的世界里。

而就是如此扭曲的世界,那些被他强记了下来,古籍上歪歪扭扭的文字却反而在颠倒中有了正型。

他能够看懂那些字了。

还有所谓“复活仪式”的全部。

“你的儿子早就已经死了,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谢眠道。

唐简发出尖叫,厉声否认:“不!!他没有死,他的灵魂只是在暂时沉睡休息!等到了时机,他还会再回来,就像我一样——”

他顿了顿,声调忽然一转,变得虔诚而飘忽,“只要母神归来,逝者重归,余烬复燃,一切灾厄都将过去。在此之前,我决不允许你们通过这里!”

随着他的话语,肉团发出诡异的声响,再度膨胀一圈,把整条通道堵得严丝合缝。

谢眠抬手想驱使藤蔓攻击,不过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旁边持刀而立的褚言。

银色美丽的刀刃反射出周围冰棱的冷光,美而圣洁。

“先生,”谢眠微微眯起眼睛,“要不要比一比,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动手更快?”

他的话音还未落,就见到一线绚烂冷冽的光如同流星飒沓。

再下一瞬,褚言收刀,将他的手握住。

男人宽大的掌心有力而坚定,是让他不必行动的意思。

阳气从接触的地方流淌进来。

变质的阳气本该炙热难缠,不容抗拒。然而此刻,不知是否因为身体受寒后的高热,还是因为灵魂还在被那挥之不去的猩红月光的余晖烧灼,他竟从对方的传递来的气息里感觉到了沁润心脾的凉意。

谢眠的指尖慢慢伸展,又用力反扣入褚言的五指,攥紧。

“先生瞒了我很多事情,”他声音轻飘飘地辨不出情绪。

自从从secure机械身体脱离之后,褚言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很多,比如他手里那把忽然出现的刀,那张莫名其妙消耗完了的监管者卡片,还有连接刀柄处机械化的身体。

“出去之后,我想先生‘一定’会慢慢解释给我听。”他在“一定”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不过现在……”

谢眠看向眼前被刀光一份为二的肉球。

受了这样足以致死的重伤,唐简只是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叫,而下一刻,它的身体竟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粘连再生。

不一会儿,那道横贯身体的伤口就已经重新长好,只是肉团的气息微弱了一些。

那些狰狞的眼球有几只掉了出来,没有再长回去。

“绝对不允许你们……通过这里……”

肉团里传来的唐简声音模糊而扭曲。

他的神智已经丧失了大半,唯一的念头就是在这里堵住他们的去路。

又一刀。

肉团被割裂。

更多的眼球掉落下来,唐简的气息也进一步减弱。然而被刀光砍出的通道太过窄细,无法容纳他们通过,而唐简裂开的本体还在疯狂燃烧能量蠕动聚合,几个瞬间就已经重新把通道充斥。

看来,不把他彻底杀灭,是过不去这里了。

只不过。

谢眠心中产生一个疑惑,为什么唐简如此不惜代价也要阻止他们通过这里?

按照眼球掉落和气息消减的速度,如果非要继续堵在这里,唐简力量耗尽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种种蛛丝马迹忽然飞快从谢眠的脑海之中闪过。

游轮上的仪式,诡异的实验室,被欺骗的蓝星幸存者……

潜入游轮的怪物,游轮最底部的血池,落入血池之中的研究员和怪物们……

他莫名陷入循环空间,但找到出口脱离循环之后,却并没有回到游轮上面,而是来到这个巨大的地下冰窟。

而唐简竟也不在游轮上继续策划阴谋,反而在这里与他们狭路相逢,不惜代价阻拦他们的去路。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冰窟极为坚固,有着神明所落下无法打破的封禁,就像一座巨大的囚笼……

对了,囚笼。

谢眠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一切都串联成为了一条线。

游轮上的“降临仪式”是唐简精心设计的谎言,目的是为了让蓝星幸存者们建造游轮,并且全部集合到游轮上——包括那些在玻璃罐里储存的蓝星人。因为真正的祭品,就是他们。

也许还包括那些被吸引到游轮上来,重伤死亡后被吸入游轮底部血池的乐园怪物。

虽然游轮上蓝星幸存者们知道的“降临仪式”是假的,但仪式本身,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它并不在游轮上面举行,真正的举行地点,是这里——这个被神落下封禁的巨大冰窟。

封禁的目的是为了囚困,但是它真正囚困的对象,却不是偶然落入封禁之中的它们,而是刚才唐简口中就一直在念叨的、将要归来的母神。

因此,“降临”仪式为假,“解封”仪式才是真。而现在,唐简在这里,意味着真正的祭品应该也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穿越了封禁转移到了这座囚牢之中,解封仪式地点很可能就在前方,或许正在举行——这也是唐简为什么要用生命阻止他们前进的原因,因为它所谋划的一切,马上就要成功了!

唐简是在拖延时间!

“不能被他拖住,”谢眠寒声道,“必须马上过去。”

褚言手臂发力,利刃再度挥出!

这一次,绚烂无比的刀光将整个空间包裹,难以数清楚一瞬间他究竟出了多少刀,只见到一张极密的光网向着肉团铺天盖地地罩下!

就像一面被骤然打碎的镜子,肉团在一瞬间被分割成了数以万计的小块,如同红色的洪流轰然倒塌倾斜,无法再保持形态,在这个瞬间,通道的顶端露出半人高的缺口。

褚言当机立断,揽过谢眠的肩头,将他拦腰抱起,双腿一跃,从缺口跃了过去。

双脚落到地面。

褚言低头。谢眠蜷曲漆黑的头发散在他的臂弯,有些痒。纤长卷翘得过分的睫毛抬起,正凉凉看他。

“弹跳力不错。”谢眠说。

褚言抬手想将他脸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谢眠却侧了侧脸,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

唐简还没死透。

他已经被褚言的刀切割成了一滩碎肉,却还是拼命想要重新汇聚成型,不惜消耗自己全部生命力。

一个个的眼球像是掉松子一样咕噜噜滚落到地上,滚到了他们脚边。圆睁着,怒吼着。

“你们……不能走……”

利用身体堵住通道的方法已经失效,唐简重新汇聚成型的,是一个扭曲血红在地上爬动的人形。

只是,或许因为刚才的异化太深,他似乎陷入混乱,忘记自己人类的模样,也忘记了人应该如何站立。

它在地上蠕动着努力重塑着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塑造不出皮肤、内脏、骨骼与五官。现在,它只是一团有意识的血肉而已。

这团血肉拖拽着血红的痕迹沉重地从冰面上向他们爬来,嘴里发出咆哮。

褚言举刀。

那团血肉上仅剩的眼球睁得很大,血丝遍布,狰狞无比。

正在这时候,它的前方,有东西在血泊上反射出光,它眼珠的转动停住了,身体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却是转移了目标,朝着闪光处奔去,喉咙里面发出嘶哑的叫喊声。

“伊西斯……雅利安娜……爸……”

“等等我……”

它爬动地越来越快,勉强凝聚的身体却上面血肉晃荡,在某个瞬间,一声巨响,肉山轰然倒塌,散碎在了地上,铺了一地。

这一次,他没有再站起来。

浸透着血肉的地方中间,是一个碎裂的怀表,上面放着一张反着微光的沾血照片。

“走吧。”谢眠的目光停在上面片刻。

唐简此刻的模样很像乐园里面那些进化失败的怪物。因为过于追求变异之后强大的力量,导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身体和灵魂全数崩溃。

“他不会再醒过来了。”

褚言“嗯”了声,甩去刀刃上的血,与他一起快步走在通道之中。

赶路的时候,谢眠侧眸看向褚言的手臂,那里被黑色西装外套遮着,却仍有些许起伏凸出,不像是人类的皮肤平滑,更像是机械化的部分延展,目测已经到达手肘。

他敛了敛睫毛,忽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先生?”

褚言沉默了会,道:“你要是感觉累了,就和我说。我背你。”

谢眠:“除了这个——”

褚言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谢眠的话被他打断,扯了扯唇,低哑声音带出倦懒和漫不经心,道:“我倒也没说担心。”

“我只是想问,先生难道不好奇唐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占据了伊西斯的身体,游轮上的血手印又是怎么回事么?”

褚言脚步顿了顿,侧过头认真看他,“你讲,我听。”

谢眠却没看他,目视前方黑暗,快步往前走着,“唐简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伊西斯,举行了‘复活仪式’,向邪神祈祷,从地狱里召唤回了他父亲的灵魂。”

“但复活是有代价的。所有被复活仪式召唤回现实的灵魂,都会被邪神感染异化。他们会成为邪神的奴仆,捕猎的工具,进食的器官,陷入到无穷无尽的饥饿之中。”

“而他们被召唤回现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邪神收取它的祭品。”

“——收取那位举行复活仪式的人的灵魂。”

褚言:“唐简杀了伊西斯。”

“嗯。”谢眠从喉咙里溢出一点声音,“不过,唐简一开始并不知道后果。”

“他曾经是个医生,却因为自己抢救不及时失去了父亲,这件事让他非常懊悔。在翻译一本古籍的过程之中,他得到了一个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咒语。遗憾的是,以他的能力,翻译出来的内容并不完全。但他已经等不及了。”

“唐简迫不及待地尝试了这个咒语,试图挽回他曾经的错误。”

褚言握着刀走在稍前半步的位置,观测前方可能出现的危险,“唐简复活了他的父亲。”

谢眠嘲讽地勾了勾唇,“毫无疑问。”

“他死了。”褚言没有费劲就得出了推论,“他的父亲呢?”

“他的父亲也没有活过来。”谢眠淡淡道,“复活仪式现场被他想要独占咒语的朋友放了把火,留下来的只剩他的尸骨。”

谢眠顿了顿,“也可以说,是他父亲的尸骨。”

被召唤回来的父亲,在邪神的驱使下,被迫吞噬了自己的儿子的灵魂,侵占了对方的身躯。

只是,父亲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在大火燃起的时候,即使变成了怪物仍然选择了自我毁灭。

复活了一个人的命,结果却是带走了两个人的命。

这是邪神残忍的玩笑。

“唐简知道这是个亏本买卖。所以当伊西斯复活他的时候,他没有再做和他父亲一样的选择。”

“他在邪神的力量之下屈服,成为对方的走狗,卑微向它祈求亲人真正的复活,挽回过往的错误,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背叛自己的同类,设局将它们引向死亡。”

褚言冷冷道:“蠢货。”

“蠢货?”谢眠笑了笑,“你说得对,唐简确实是个蠢货。不过人类面对神明的时候,能做的事情本就不多。而他不走运,在他在看到那本古籍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是邪掌心里中的玩具了。死亡和沉沦,总要选择一个。”

“相反,他儿子比较聪明。”

褚言:“你说伊西斯?”

谢眠点了点头,“和唐简不一样。在复活之前,伊西斯就知道了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但他并没有害怕。我感觉他甚至知道,复活之后的唐简不会选择自杀,而雅莉安娜……”

他回想那个在临死前爬过来将怀表交到他手上的女人。

至死,她都不知道自己儿子身体里面装着的其实是自己的丈夫。

很奇怪。和唐简不同,她并没有成为邪神感染异化,而仍然保有人性与理智。她完全没有受到咒语上面的副作用影响。不可思议。

谢眠觉得伊西斯聪明,是因为伊西斯完成了唐简没有做到、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美复活。

在他的母亲身上。

“古籍上记录的复活咒语,一次只能复活一个人。”谢眠道,“伊西斯却复活了两个。他要么是和邪神做了某种特别的交易,要么,就是某种方法,骗过了邪神。”

“蠢货的儿子竟是个天才。不可思议。”谢眠说着,看向褚言,忽然话锋一转,“先生也是天才,是不是也很会算计人,嗯?”

褚言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也避开了他的问题,道:“我想知道那些手印是怎么回事。”

谢眠:“我本来也疑惑。伊西斯既然已经死在了他复活父母的时候,那么船舱和浴室玻璃上的那些血手印,本来不应该存在。”

“直到我看到了唐简最后的样子,闻到了他血肉的味道。”

谢眠脚步走过冰面。

周围的冰棱倒映出他的脸,有种沉郁而冰冷的质地。

“灵肉不相容。”他道,“伊西斯举行复活仪式的时候,应该是心甘情愿将身体交给他父亲的。唐简不愿意重复当年父子双亡的悲剧,选择了接受。对于鬼而言,如果是至亲的身体,如果对方愿意的话,应该是能够完全契合的。”

“复活后,唐简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邪神复生帮助他实现复活家人愿望上,这让他成为了邪神最疯狂的信徒。但他内心深处,恐怕从来没有接受过,自己吞噬了自己儿子灵魂的事实。”

“灵肉不相容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自己。”谢眠道,“这才是我觉得他是个蠢货的原因。”

“浴室里面残留的血肉味道和唐简血肉的味道是一样的。那些手印,是从唐简身体里面分裂出来的‘伊西斯’。每个晚上。”

“他认为自己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着当初的选择。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在混乱里把自己肚子里的血肉分裂,又一次一次在清醒后把那些不受控制脱离身体的血肉吞食干净。是不是很愚蠢?”

通道前方忽然显现出明亮的光,

褚言问:“你真的只是依靠观察,得知的所有吗?”

谢眠血红的眼眸静静看他,那妖冶的红色简直如同天上的月光。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猜。”

再继续往前走一段路,通道的前方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冰洞。

与他们刚刚落入这里那个洞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次,冰洞里面并不是空无一物,地上放满了东西。

而这些东西谢眠还有印象。

——是那些姬语曾经在地下实验室里面看到过的玻璃罐。

玻璃罐的一些,是那些曾经精细排列在船舱墙壁上,保存着蓝星幸存者的玻璃罐,现在杂乱地堆叠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里面已经全部空无一物。

还有更多的,是那些之前摆放在船舱中间的巨型玻璃罐。由于这些玻璃罐之前外层都是雾化玻璃,姬语无法观察到里面的物体。现在失去了电力供应,雾化效果消失,里面也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但是,也并非完全空无一物。

还有残留的气味。

怪物的气味。

谢眠走到最大的那个玻璃罐旁边。

他确认了苏格拉姆的味道。

苏格拉姆本体曾经在这里面待过。

对方的灵魂之前被唐简设计灵魂与本体分离,困在秦风谣的身体里,在秦风谣死后曾与他有过短暂的交流,也谈及失去的本体,但是随即秦风谣的尸体就消失了。

现在想来,苏格拉姆失去的本体当时就被放置在地下实验室的雾化玻璃罐里。

根据堆放的玻璃罐数目,这里放置着起码有上千的怪物。

之前他曾经从柳夜那里得到的消息,那道能够从乐园传送到这个世界的裂缝,不知何时已经被黎明教会所控制,许多怪物都落入到了教会手中,被研究改造——就像之前被洗脑的兔子。

现在想来,研究改造或许也只是唐简欺骗这些研究员的做法,这些玻璃罐里的怪物,从被抓来的那一天起,或许就是为了当作祭品,参与到这个解封仪式之中。

不止如此。他想。

仪式所需要的祭品数目一定前所未有的庞大。

几乎所有的蓝星幸存者都被欺骗,他们连还在玻璃罐里冷冻休眠的幸存者都带上了游轮,满心期待着所谓真主的降临。

而游轮上的怪物,除了玻璃罐里面被抓的,还有更多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

他们收到了拉菲格尔的命令,来到这艘船上,寻找一本《预知之书》的东西。现在看来,这也是一个谎言。船上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本书的存在,而拉菲格尔的目的——

只是为了让怪物们来到这艘船。

拉菲格尔。

谢眠想起之前从石像鬼身上扯出来一点对方的鸡肉味灵魂。那时候他觉得对方的灵魂尚算美味。只是现在……

他看向旁边的灵魂,涌动喧嚣的渴望和对方刚才掌心传来沁润灵魂的凉意同存。

前方有血腥味传来。

谢眠仿佛被什么惊醒,发烧后有些沙哑的嗓音快速道:“走!”

玻璃罐丛林的掩映之后,有一条通往更深处的通道。从洞口进去之后,往下的坡度变得明显很多。他们快步疾行,速度远超普通人类,地下深入已经数千米,仍然未见尽头。

——这通道简直就像是要深入地心。

确实是深入地心。

那点微弱的血腥味慢慢变得浓郁起来,就连谢眠也无法分辨出这血腥味里面究竟融合了多少不同的生命。

通道前方,明显的分界线出现了。冰层对通道的覆盖已经到了尽头,再往下走,就是坚硬的岩石,深红黝黑,色泽仿佛凝固的鲜血。

墙面上有了火炬。幽幽火光照亮了通道。

温度开始提高,一条通道从极寒穿到极热,在经过某些路段的时候,岩壁的后方甚至传来咕噜噜的声响,那是岩浆涌动的声音。

好热……

身体里的水分在快速挥发,冷热交替本来就容易引发感冒,何况他本来就已经发烧。

昏昏沉沉的脑袋,烧热的额头,他没有注意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天旋地转的世界里,褚言扶住了他。

人类的身体,果然很脆弱。

……在神明的封禁之下,他就算显露本体,恐怕也对此地造成不了什么大的损害吧。

他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转动了一圈,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低头看,那绊到自己的东西,赫然是一只死去多时的蝙蝠。

样子看上去还很熟悉。

费雷因死了。

小心翼翼用分身过来见他,被他捏爆几回还是逃脱,最后却死在了这里。

谢眠冷淡的目光掠过。

他知道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

确实不远。

两人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通道就已经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座狭窄的桥。

桥下是沸腾的岩浆,上方是巨大的黑暗空腔,对岸则是一扇高耸的黑色大门。那扇门非常高,直抵穹顶黑暗之中,往上看不见尽头。大门的两侧分别雕刻着两只巨大的蜘蛛,中间的地方,此刻已经打开了一条细缝,仿佛正在等待着客人的进入。

浓郁的血腥味就是从裂缝里面传来的。

桥梁很细,只够一个人通行。

“你先走。”褚言道。

谢眠无所谓一点头,他本来就要先走。

褚言注视他走上桥梁。

谢眠的背影高挑而瘦削,也许因为发烧,步伐有些微不稳。他跟了上去,离得很近,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桥梁虽然窄细,无法容纳两人并行,但留给一个人落脚的空间还是充裕的。可谢眠却偏偏不踩在桥梁中间,反而步步踩在桥的边缘。

沸腾的岩浆和火星在他衣袂之下肆虐,他的脚步轻快,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畏惧,反而在享受着这些。

生死之间的刺激,悬崖边上的危险。

烧热的额头。

旋转的世界。

桥梁在视线里面放大又缩小,

谢眠耳边似乎听到了喝彩的声音。

他想起自己曾经作为轮回者的第一个世界。进入马戏团里的人类被迫为怪物进行表演。

表演失败,游戏结束。他们会摔成肉泥,成为怪物的食物。

他走在钢丝上,下面是尖刀与烈焰。

怪物们喝彩的声音响在耳畔。微风吹过他面庞,他离死亡如此接近,只需要纵身一跃。那感觉让他迷恋。

他很少会想起人类时候的记忆,此刻却莫名纷至沓来,如影摇动。

微风吹过的面庞,他张开双臂,踩在桥梁的边沿上行走。岩浆咕噜噜地在脚下响动,前方黑色的大门已经为他敞开。

他走进门中。

在他刚走进门时候,大门就猛然闭合。褚言跟在他的身后,意识到不对,瞳孔微缩,想要强行进来,却感觉到脚腕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他低头一看,是谢眠的藤蔓。

就是停顿的一瞬间,大门已经在他面前轰然闭合。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曾经在游轮底部见到过的巨大血池不知如何被转移到了这里。

血池咕噜噜冒着泡,上面漂浮着怪物和蓝星人的尸体。

旁边岸上关着十几座铁笼,其中大部分都已经空了。而唯一剩下的那座铁笼里面,谢眠看到了云之明和白昙。

他们满脸绝望与死寂,蜷缩着颤抖,仿佛被绑起来的两只小老鼠。云之明看到谢眠进来的时候,就失控地朝他叫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谢眠没有理会这些人类的叫喊,目光越过他们,也越过血池,看到了对岸。那里有一条高高的阶梯。阶梯之上,是一个白骨堆积成的王座。上面坐着的人并没有出乎他意料。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双手优雅地放在大腿上交叠,血色长发披散,用漆黑没有眼白的双眼低头看他。

就像是当年第一次在虚妄之城宫殿里遇见时候的样子。

拉菲格尔。

初代怪物之王。

“蚀骨。好久不见。”

拉菲格尔低头观察着眼前人,想要从谢眠的脸上看出惊讶,出乎意料,不敢置信等情绪。

——看对方脸上完美的表情碎裂,沾染上失措与无助,甚至其他更动人的色泽,是他在乐园里面见到对方的第一面起,就想要做到的事情。

谢眠眼皮都没抬。

“拉菲格尔。”

拉菲格尔:“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谢眠道:“难道我该意外?”

拉菲格尔的神色变了变,语调变得阴沉:“我要是你,在远远感知到我的气息的时候就会逃。逃的越远越好。就算你已经进化九次,你也不会是神明的对手。你应该能够感知到,现在,我就是半个神明。”

确实能够感觉到。

拉菲格尔身上的气息已经超越了普通怪物的范畴,身上氤氲着一股怪异不属于世间的诡谲气息。很危险。

谢眠弯唇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作为造物,却背叛了自己的造物主,转投到敌人的麾下当一条走狗,这可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拉菲格尔。”

拉菲格尔表情骤然扭曲了一下,强装出来的优雅难掩这无数年来积攒的戾气与怨恨,就像他当年被蚀骨强行撕裂,已经无法恢复的外表一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根本就不知道我在罪渊遭遇了什么。”拉菲格尔语调阴郁,几乎是从牙缝里面挤出字句,“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

罪渊在乐园的最底端,承载乐园全部肮脏与污秽,那里的怪物都曾经违背乐园规则,甚至违背神明,穷凶极恶,没有理智。

而曾经负责审判和将怪物流放到罪渊的人,却是身为怪物之王的他。

可想而知,被蚀骨拔光羽毛吞噬了大部分本源力量,甚至连飞翔都不再能够的他,被打入罪渊之后的下场。

“我侍奉了祂数万载。可当我在罪渊里面受尽折辱与痛苦,无数次地祈祷祂能够来将我拯救,但祂没有!祂没有!”

拉菲格尔的语调激动起来,“而你,蚀骨,明明不是祂的造物,来到乐园甚至不足百年,却得到了祂无上的宠爱与恩赐。”

“如果没有神明的赐予,你的力量又怎么能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进步?甚至连虚妄之城的宫殿,也背叛了我这个主人,让你在羽翼未丰之时从我手下逃脱。可最后一战我被你打下罪渊的时候,祂却连手都不愿伸向我。”

“是祂磨灭了我对祂的信仰,是祂放弃了自己的信徒!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谢眠冷漠地看着他,唇边弧度凉薄。

“你忘了,你我最后一战那天,祂并没有插手我们i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你没有输,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是你输了。”

“能力不足,才是你最大的错。”

“不!”

拉菲格尔猛然站起身,背后伸展出一对巨大的黑色骨翼,没有羽毛,骨骼还有些畸形,看起来没有半点美感,只有狰狞和丑陋。

血池开始剧烈沸腾起来,诡异的青筋从拉菲格尔的脸上浮现,那些青筋扭曲凸起,竟然隐隐构成蜘蛛的模样,盘踞在他的脸部。拉菲格尔身上的气息不断飙升,道:“蚀骨,你总知道应该怎么激怒我。但是这一次,我会让你后悔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谢眠:“哦?”

“我一直很好奇,那具能够勾引神明的身体滋味究竟是怎样的。”拉菲格尔说到这,喉咙里溢出点阴冷的笑,“正好,就在这里,让我一点点把你侵占,把你那张漂亮脸蛋踩进泥地里弄破弄脏,再把你的身体一片片撕碎嚼烂。这一次,神明站的是我这边。你绝无可能逃离这里!”

谢眠道:“拉菲格尔,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他十指交叠在身前活动了一下,“我为什么要逃?”

拉菲格尔一愣。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提前把门关上。”他终于抬起眼,血红的眼睛如同淬冰冷刃,“免得误伤。”

……

半个小时之前。

云之明被绑在囚笼里面,看着身边的白昙。

跟着他一起踏上方舟的儿子。

然而现在,他的儿子却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这个父亲,正蜷缩在旁边,目光呆滞。

白昙被洗了脑,已经完全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上船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抹除掉谢眠这个扰乱剧情的“错误”。

为了完成这点,他收到的指令,就是协助“黎明号”上降临仪式的进行,在特定的时机,在特定的地方,启动法阵。

然而法阵启动之后,能够帮助他抹除“错误”的神明并没有降临。而他却被传送到了这里,绑住关进了笼子里。

白昙并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里……又是哪里?

他看着其他牢笼里面的“同类”如同被赶的猪鸭一样被下入血池,在沸腾的池水里面发出嘈杂的尖叫,皮肉烧裂的声音竟然和尖叫声一样的刺耳。

眼前的男人抱住他,竭尽全力遮挡他的视线,让他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

他想,这应该是一场噩梦。

云之明却知道这并不是噩梦。

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视为亲人的同伴们一个个成为了祭品,被血池吞噬,高座上的怪物冷眼看着一切的发生,肚腹破开的伊西斯看也没有看笼子里的他们一眼,而是离开了这里。

如果这时候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枉为“方舟”计划的领导人之一。

他们都被骗了。

从在方舟发生感染者混乱,被所谓的“真主”救下的时候。

他亲手修建了“黎明号”,却也亲手把自己的同伴推向了地狱。

云之明闭上眼,眼角留下一行泪。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黎明号”修建的时候,伊西斯曾经让他将一种特殊的颜料混合进船身特定的位置之中。

他看过设计图,颜料绘就的是一个贯穿船身的法阵。伊西斯说,这是“降临仪式”所要用到的法阵,只要通过人油作为媒介,收集到游轮上游客的信仰力量,法阵就会被启动,与星空深入的通道将会被构建,真主将以此获得锚点,真正降临这个世界。

而他竟然也就信了。

直到他在游轮的异变中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却已经无法逃离游轮。法阵被人发动,神明却并没有降临。

这不是一个召唤神明的阵法,而是一个巨大的指向性传送阵。

游轮上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开启传送阵,将真正的祭品转移到这里。

他是祭品。

他的同伴也都是祭品。

他早就该猜到的。云之明痛苦地想,在那位黎明主教提前离开这艘船不参加仪式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警惕。

唯一庆幸的是,他的儿子云柏并没有被传送到这里。也许是因为云柏出生在这个世界,并不符合“祭品”的标准。

可是白昙……

这是他最宝贝的大儿子,曾经陪他走过末世,在方舟的名额极度紧缺的情况下,就算是他,也是排除万难才将各方面都稍显平庸的儿子带了上船——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在选择“先驱者”的时候,他的儿子表现得无比积极。他的儿子,大概也想要为方舟上的同伴做些什么。

为了能够顺利着陆“新世界”。

“听着,小昙,”耳边同伴的尖叫声刺耳,云之明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观察高坐上的怪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于是紧接着快速道:“忘了你的任务,也忘了你要做的事情。”

“我们所信仰的一切都是谎言,我们要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将我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云之明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果说,如果说,现在有谁还能够拯救我们的话……”

云之明想到了那个教会上层想方设法想要抹杀的人。

不惜从对方出生之前,就要求他们安排人去破坏他的家庭,控制他的成长,摧毁他的事业,逼得对方精神崩溃,还要逼对方自i杀。

他曾经有过疑惑,为何要用如此迂回的方法。以教会的实力,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在神谕之中,白昙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先驱者”的任务,就是悄无声息将原本的世界主角偷梁换柱,进而把这个世界占为己有。

经过数年的经营,他们似乎已经快要接近成功。

他们也要死了。

可是。可是。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是错的话,那么错的会不会才是对的?那被教会上层忌惮的存在,只能用迂回方法逼迫自i杀的人,会不会才是他们脱离骗局,唯一的生机?

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云之明急促地道:“小昙,待会儿牢笼打开之后,你就拼命往大门外面跑,不要回头。”他在衣袖里面藏了一块玻璃碎片,能够帮助白昙把手脚的绳索割开,他一边艰难挪动着切割,一边压低声音快速道,“跑出去之后,就去找他。去找谢眠。他不是‘错误’,他是一切的关键。”

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白昙这回终于有了反应。

“如果他不是错误,”白昙空洞的眼珠转向他,缓缓道,“那我才是错误吗?”

云之明怔住了。

“滚开。”白昙道,“骗子。”

……

拉菲格尔阴鸷的视线锁定谢眠。

刚才一瞬间,他居然又让那双冰冷的眼眸摄去了心神。

难以克制的,他似乎从对方眼眸的倒影里面看到了自己当年被拔光羽毛,踩在脚下时候狼狈不堪的模样。

长靴上骨链摇晃,肆无忌惮地碾压着他的脸庞,压碎他的鼻梁。疯狂的藤蔓从对方身后飞舞,饥饿残忍的目光将他宛如猎物打量。

他从未如此临近死亡,恐惧之中,他跪趴在地上狼狈求饶,却只能看着对方尖锐的指甲越来越近——

不——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已经倒转,他得到了接近神明的力量,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卑微匍匐在神明面前祈求宠爱的可怜怪物。

骨翼打开,尖锐的黑色指甲长了出来,血红长发在震荡的力量中飞舞,拉菲格尔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从高座之上向谢眠疾射而来,想要按他折于手中。

谢眠扬起手,粗黑的藤蔓从他背后延展出来,瞬间在身前交错成为密密麻麻的网,阻挡拉菲格尔的进攻,同时有藤蔓绕到了拉菲格尔的身后,如同巨蛇抬起,就要将拉菲格尔的背后捅个对穿!

拉菲格尔冷笑一声,骨翼往后一扇,就有无数的骨刺从骨翼上面射出,与交错的藤蔓碰撞在了一起,同时尖锐的指掌以一种违反人类的姿态向后一折,抓住了身后想要偷袭的藤蔓,指掌握下,两根比钢铁还坚硬的藤蔓就被他硬生生抓住折断!

植物碎块和血液飞溅,拉菲格尔抓住了其中一块,塞进嘴中,缓缓嚼动,吞咽下腹,然后裂开一个狰狞微笑。

藤蔓挡下了骨刺的侵袭,然而,上面极速蔓延的黑色显示了毒素蔓延——那些骨刺上面有着之前游轮蜘蛛身上同样的毒。

谢眠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操纵着没有被感染的藤蔓将被感染的藤蔓全部切断,一时之间,断裂的藤蔓如同飞草一样从空中掉落,落入地上的血池之后引起了更加剧烈的沸腾。

拉菲格尔身上气息再度上涨,脸上的青筋组成的蜘蛛形态也越发狰狞。他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唇,道:“知道吗?蚀骨,你血肉的味道,比苏格拉姆和费雷因都好多了。”

谢眠侧头咳了咳。

刚才拉菲格尔射出的骨刺极为密集,延伸出来的藤蔓有三分之二都被谢眠自己亲手砍断。

汗湿的乌发贴在脸颊,鲜血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夹杂着破碎的内脏,染红了一半苍白的唇。

拉菲格尔着迷地看着他的模样,即使在乐园之中曾经作为怪物之王数万年,他也得不承认,他从没有见过比谢眠更加美丽的怪物。

想看他哭。

想看他匍匐在脚下,如对待神明一样向自己讨好侍奉。小心翼翼,曲意逢迎。想把他劈开撕裂,听他叫喊自己的名字。

拉菲格尔的身影一闪,下一瞬就撕裂空间出现在了谢眠的面前——刚才他不过只是佯攻。

“你的攻击就只有这样吗?我连一半的力量都还没有使出。真叫人失望。”

他嗤笑着,抬手想去触碰谢眠的脸,尝他唇边鲜血的味道,被谢眠侧过脸避开,与此同时,一根藤蔓如同长鞭挥动,狠狠甩向他的脸——

拉菲格尔为他的不识好歹动怒,他用手抓住那根危险的藤蔓,不顾藤蔓上面的尖刺狠狠捏爆,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眶里面猩红血丝延展。

“你难道还不懂吗,你的攻击对我没用——你我已经不是同一个层级的生命!现在你在我的眼里,不过只是一只蝼蚁而已,识趣的话,现在就臣服在我脚下,用你勾引那一位的手段讨好我,让我满意了,说不定我还会让你痛快点死。”

谢眠已经顺着藤蔓反震的力量轻飘飘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他的脸色俨然已苍白如纸,只有那张形状优美的薄唇被更多涌出的鲜血染的艳红,吐出的话语尖锐而凉薄。

“真叫人失望。”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拉菲格尔的话,“就算得到了部分神明的力量,你居然还是不敢直呼旧主的名字。拉菲格尔,你是在害怕吗?你害怕呼唤祂的名字,会被祂感应到?”

拉菲格尔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又忽然哈哈大笑,“蚀骨,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期待你的神明会来救你吗?”

他张开双手,“你现在身处的这座囚牢,就是当初你的那位神明亲手设下。现在,囚牢马上就要被彻底打破了,他也没有现身。你觉得祂真的还会再现身吗?”

谢眠看着自己的指尖,身处看上去已经危险至极的境地,他居然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擦去刚才不经意时沾上的尘埃,淡淡道:“谁知道呢。”

拉菲格尔目光阴郁了下来。

一根骨刺长矛在他的掌心慢慢浮现出来。

矛尖锋利无比,似乎能够刺破一切。

谢眠撩起眼睫。

下一瞬。

几乎难以看清楚双方交战的动作,长矛在拉菲格尔手中化成残影,谢眠驱动藤蔓阻挡,被折断之后又马上有新的补充上来。

两人在空中一进一退,身后刮起的风吹动谢眠蜷曲漆黑的头发,他应付着拉菲格尔的攻击,却还分心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巨门。

巨门正严丝合缝地关闭着。

藤蔓被长矛戳断许多,再生的速度已经逐渐跟不上破碎的速度,拉菲格尔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与兴奋。

终于。

藤蔓的防御终于出现了一个无法避免的破绽,拉菲格尔手臂肌肉隆起,将长矛从那个缝隙之中掷了过去。

一声刺破血肉的沉闷的响。

长矛穿胸而过,巨大的力量甚至将人惯到了远处的岩壁之上。

鲜血在岩壁上恣意蜿蜒流淌,藤蔓垂落,蜷曲的黑发遮住了表情。

拉菲格尔脸上的笑容扩到了最大,他激动地喘着粗气,瞬移了过去,用手手抓住了长矛的握柄,想去欣赏谢眠绝望的表情。

“我说了,现在你在我面前,不过只是一只蝼蚁……”

拉菲格尔的话语忽然顿了顿。

眼前的人身体已经完全被长矛贯穿,垂着头,被散下的黑发遮住表情,只看到一个苍白下颚。

狼狈至此。

这人唇角却弯着一个弧度。

蚀骨在笑。

而且,和刚才对战时候漫不经心的冷淡微笑不同。此刻,那弯起的弧度巨大,透露疯狂。

“你笑什么?”拉菲格尔问。

谢眠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正在快速流失。

烧热病弱的感觉从身体褪去,沉重的枷锁也随着胸口空洞流出的滚烫鲜血一同坠落。

“我在笑,”他道,“神明的力量好像也不过如此。”

他抬起头,从凌乱蜷曲的黑发里露出一双邪恶残忍眼睛,像是血红摇曳的彼岸花,刺目惊心。

就算闭上眼睛,也挥之不去。

拉菲格尔忽然涌上一点危险预感。

“你刺错地方了。人类的心脏,应该再往左移一寸。”谢眠道,“像这样。”

他脚边垂落的藤蔓忽然之间活动起来,却不是对着拉菲格尔,而是对着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了下去!

飞溅的鲜血喷洒到了拉菲尔格的脸上。

好像被火焰烧灼,混杂了浓烈到糜烂的玫瑰花香。

拉菲格尔擦干净眼前的血,就看到蚀骨微笑的表情,凝固在了已经死去的躯体上,那张脸苍白如雪,却美艳不可方物。

他怎会如此轻易送死?

——不对!

被长矛贯穿的胸口,血还在不断流淌,并没有因为停止跳动的心脏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反而,肉眼可见的在越流越多,已经完全超出一具身体所应该有的出血量。

静止的尸体。

粘稠蔓延的血液。

浓烈糜烂的玫瑰花香。

他知道蚀骨的本体就藏身在这具人类身体之中,但他用神力凝聚而成的长矛能够穿越肉体,刺破灵魂。

蚀骨不可能逃脱他的掌控。

可是不对。不对!

他见过蚀骨的本体,对方身后滋生的藤蔓曾遮天盖地将虚妄之城包围,把里面的生灵全数吞食——那是一株噬人的美艳玫瑰。

不应该像现在一样。

那些从对方胸腔里面流淌出来的血液在墙壁上恣意流淌,像是瀑布,又像是垂落的月光,给他一种惊心肉跳的危险感。

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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