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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首 一盅两件

燕食记 葛亮 4051 2024-01-12 12:55:25

市廛尽处有快阁,为行人茶憩之所。

——金武祥《粟香随笔》

荣师傅出走了。我的工作伙伴小湘说。

这消息对我不啻惊雷。很快,媒体就发了报道,说九十六年的老店“同钦楼”将在年底结业。

我急忙赶到了中环。当天同钦楼竟然闭门不开,外面贴了张字条“东主有喜”。但隐约却听到里面有声音。望向二楼,老旧的满洲窗,依稀能看到灯光。我打电话给小湘。小湘说,你还不知道吧,里面正在秘密地装修。听说店又不关张了,要易主了,改了个名叫“同钦茶室”。你猜是谁接了盘,就是店里的原来的八个老伙计。

我问,那荣师傅呢?

小湘道,他是前朝元老,自然不想留了。

我心里一阵颓然,想了一想,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说起来,跟这个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算是我一个夙愿。但并非如计划书中拯救式微传统文化这么可歌可泣。祖父上世纪四十年代,曾经短居粤港,在他一篇旧文里,确切而生动地写过广式的点心。其中又重点地写了同钦楼,难得文字间埋藏不少机趣。一个谈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莲蓉包上盘桓了许多笔墨,这足以让我好奇。

当初来香港读书,家族长辈为我接风,便在这家同钦楼。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一盅两件”。广东所谓的“茶楼”,“饮茶”的阵仗,热闹得不像话。人头攒动,茶博士穿梭其间,眼观六路,竟好像与所有人都十二万分的熟稔。一个熟客刚坐下来,他便拿起支钩杆,利索索地将来客的鸟笼,挂到天花上,旋即便走去另张桌子收拾招呼。我当时瞠目,浑然不觉身处香港闹市,仿佛进了某个民国戏的摄影棚。同钦楼的满目烟火,让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叔公一口气在点心纸上划了十几个小笼。叉烧肠粉、虾饺、粉果、豉汁凤爪,真是满目琳琅。吃了半晌,那伙计照例来收拾碗盏,仍是利索,用国语夹杂广东话问我,后生仔,边一样最好食?我想一想,指一指面前的一笼。伙计便有些顾盼自雄,说我们家的莲蓉,恐怕整个省港,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叔公问,阿关,荣师傅在不在?

伙计眨眨眼,说,毛生,这莲蓉包的味道这么正,你倒说他在不在?

叔公便笑说,他若不忙,我跟他打个招呼。

过了一会儿,便见后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个胖大身形的人。满面红光,头发则是茂盛雪白的。他很灵活地在人群中闪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食客贺着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认识他。老些的,都回拱手。坐得远的,叫身边的孩童过去,将利是塞到他厨师服的口袋里。

走到我们这一桌,他喜气洋洋地说,毛生,恭喜发财。

我就这么和荣师傅认识了。荣师傅是同钦楼的行政总厨,从老字号迁港,历经三朝。在店里的威望足够,对我总像是个爷爷辈的人,笑得如同他手打的莲蓉,温软厚糯。因靠近港大,后来一些年,我也很习惯多来帮衬。特别是有来港游玩公干的朋友,想要体验地道的广式茶楼。同钦楼自然是不二之选。在店里撞见荣师傅,他便照例送我一笼莲蓉包、一笼流沙包。稍微闲一些,竟然坐下来,跟我和朋友聊天,讲起了古。多半是他和我祖父在广州初见时的往事,又如何在香港重逢,令人心中怅然。只是他每回说起这些故事,总有细节上的些微不同。关于见面的年份,或是祖父最喜欢喝的普洱,来自哪个山头。这些都是小节,我就好脾气地由着他兴高采烈。口若悬河间,听得我一众朋友心驰神往。这样久了,我忽而觉得他这一遍遍讲述的故事里,有可以为之纪念的东西。这想法挥之不去。后来,发现了祖父的这本笔记,更觉得如冥冥中的预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请了一个关于粤港传统文化的口述史研究项目,打算好好地和荣师傅谈一谈。

谁知一番苦心,足准备了两个月,待到要和荣师傅见面,却碰到了同钦楼“政变”。先前有些风吹草动,时有耳闻,但我并未当回事。想九十六年的老店,波澜壮阔也经历过。这点暗潮,怕最后也只是一波微澜,何足挂齿。只当是本港传媒一惊一乍。没承想,很快就等到同钦楼结业的消息。再后来,又是易主的风闻,甚嚣尘上。

我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小湘犹豫,道,见了面,他也未必愿意谈啊。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他在气头上。

我说,他要是就此退休,我就更得去看望他一下了。

我们在荣师傅家里见了面。

荣师傅脸上并没有一些异样。甚至没有平日劳碌的疲惫之色,面容舒展,更容光焕发了些。

他见了我十分高兴,拿出一整个“金枕头”,叫身边的人劈开来给我吃。我连忙婉拒,一来我确实不好榴莲;二来荣师傅家空间其实不大,若是劈开整只“金枕头”,那味道挥之不去,自然是满室“馥郁”。

作为同钦楼的行政总厨,辛苦了几十年,荣师傅住得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简朴。西环坚尼地城,四十年的老唐楼,两室一厅。年久失修,空调轰隆作响。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经年烟火熏得发黑的神龛流连。神龛里的关老爷横刀立马,神采奕奕。下面的香烛,堆叠着几个不甚新鲜的供果。

荣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家有房屋千栋,瞓觉只得三尺。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一个人足够了。

我晓得荣师傅中年丧妻,鳏居多载。呕心沥血在几个儿女身上。听说都很有出息,一个在加拿大做金融;香港的一个,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他身边这个花白发的人,精干身形,青黄脸色。模样十分恭谨,应该不是他的子女。

未待我说明来意,荣师傅先和我寒暄了许久。问我在学校里的工作可忙,升职了没有,有没有被女学生喜欢之类。我一一应他。他高兴地说,叻过你阿爷当年,在大学一定好得!

我终于问,荣师傅,您真的不做啦?

荣师傅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黯然下去,低声道,早些年米寿都过了,做不动了。

我说,您那打莲蓉的手艺,是撑住了同钦楼的。

荣师傅笑一笑,问,毛毛你倒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我自以为做足功课,便说,挑出莲心?挑走了才没有苦味。

荣师傅叹口气,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见我沉默,荣师傅嘴里起了个调,吟起一支曲,“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眼睛笑吟吟,慢慢又阖上,声音却清冷。这支曲我听他在茶楼里唱过,是他少年时在“得月”的师傅教的。师傅姓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

你问是怎么个“熬”法?荣师傅停住,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我就说说自己这颗老莲子吧。自我在得月阁,由“小按”做起,如今已经七十年。你爱听,我跟你讲讲古。光绪十五年,“得月”在西关荔湾开张,第一代的老东家是“茶楼大王”谭钟义。集资的法子,股东一百二十二人。一九八四年“得月”装修,我去督场,在财务生锈的铁柜里发现了这本吃满灰尘的“股东簿”,上面载着入股时每一位股东的名字及入股数。算下来,才知道当年谭先生的大手笔。入股数四百一十四,金额合一万三千两白银。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现在三百万港币。你说这钱可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如今“得月”没了,成了茶艺博物馆。我带你去看过,百多年的老房子,那楼梯、门窗、椽梁,可有一处不砥实?那都是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海黄的满洲窗,是西关木雕名家陈三赏一扇扇雕出来的;一楼墙上挂的瓷画,是广彩阿头潘老驹一幅幅烧出来的。香港的威廉道“同钦”分店,如法炮制,处处见底气,可是他隔壁“荣羽”一个扮高档的新茶楼可比得上的?“同钦”的老掌柜严先生,人厚道,建国后还继续给广州的股东们每年分红,直到大陆公私合营。为什么?就是为了不忘本啊。如今呢,这些股东,数一数,竟然全都没了。

我当年一个后生仔,生生地把股东们都熬走了。这七十年,同钦楼风里浪里,里头的,外头的,多少次要关门的传闻。我呢,都当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厨,打我的老莲蓉。去了莲衣,少了苦头,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

说起来,当年得月阁,如果没我师祖爷打得那一手好莲蓉,哪里有现在的广式月饼。最好的时候,我师父教我琢磨用枣蓉、杏蓉和莲蓉一起制出了“同钦三蓉”。这在当年的香港啊,可风靡一时。到了中秋,加班都赶不上。因为意头好,还流进了黑市。香港人那会儿都说,是“一盒三蓉一条金”啊。

可如今,谈起“同钦”,可还有人记得这个?报纸上那些,我都不忍看。什么茶楼版的“溏心风暴”,争产,分家。说起来,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闹成了这样。大爷和二爷是都没了,可是哪一家少了糟心账。大爷家两房历来不和,这些年却齐了心地对付未过门的三奶。一份遗嘱闹得沸沸扬扬。遗嘱假不假,有公论。可这人丢出去了是真的。才消停下来,二房的老三教剑道又教出了非礼案。年尾刚摆平了,二爷家那个稍微出息的,想分家开分店,又给大房的六个堂兄妹斗得焦头烂额。人急了,爆出“同钦”特许牌照上最后一个股东去世,已是无牌经营。无非是要自己独立门户,名正言顺。这可好了,那不生性的六兄妹,破罐破摔,竟然要将产权卖给外人。要关门!九十六年的老店啊,挨过九七金融风暴,撑过〇三年的沙士,他们说关,就关?!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过来,说,所以这店,让那八个老伙计盘下来了。

荣师傅愣一愣,笑了,说,是特许经营权,一次过三年期租。那帮老家伙,哪来这么多钱,月租金就是四十万啊。这不是遇上了大金主了吗?哈哈哈。

我嗫嚅了一下,荣师傅,莫不是……

荣师傅还是笑,环顾周遭,说,毛毛啊。你荣师傅生活再不济,蒙老掌柜的提携,也是住过西半山独立屋的人。

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身外物。这同钦楼啊,熬过了所有的人,连同我这把老骨头,也熬到了今天。你说说,是不是合该和它同生共死,总得帮它熬到百岁整啊。

我说不出话来。

荣师傅说,这事除了这帮老伙计,没什么人知道。都怕那帮媒体搞搞震,你可得口密密,不然以后都吃不上师傅打的莲蓉包!

我说,荣师傅……

荣师傅说,只是,店里的人啊,只当我是个缩头龟,有难,都让八个伙计给顶了。我退休回家落清闲。如今啊,连我的徒弟们,都不来看我喽。倒只有这个当年叛师门的,还三不五时来望我一眼,怕我死不掉。

他斜眼看看身边精瘦黧黑的男人,一头短发苍苍,始终沉默微笑着。荣师傅说,山伯,店里如今这样,我是再不好说了。毛教授这个研究计划,你给我好好弄出来。

我客气道,伯伯,麻烦你。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快别把他叫老了。他是梁山伯的“山伯”,他可有故事着呢,让他自己给你慢慢讲。

他嘱咐山伯,说,你带毛毛去吃饭。下午去你死鬼老岳丈的店,看看。

我好奇地问,也是茶楼吗?

荣师傅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说,一个不三不四的小馆子。你大概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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