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封一个人走在午夜湿漉漉的街头。
周围是八十年代老旧的房屋建筑, 层叠错落；而远处的江对岸，现代化高楼闪烁着霓虹，仿佛一场不近情理的梦, 隔开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兼职下班常常是零点以后了，他很习惯行走在夜间的城市里，看着身边的烧烤或小面摊, 昏昏欲睡地袅着烟火气。
这种时候，魏封也会像很多人一样, 脑子里思绪万千。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变成理工男，不应该有太多这种复杂的情绪。但他是孤儿，从小心思就深, 挺多愁善感的。
降雪之后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温快递至零下了, 他很讨厌这样的冷雨夜, 不喜欢冷雨拍在脸上的刺冷之感。
因为寒冷，人会无比渴望能庇护自己的温馨小家。
童年时有一些画面格外清晰, 那也是一个冷雨的冬天，他和几个福利院周围小区的孩子追逐玩闹之后，他们被父母一一带回了家, 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站在凄冷的巷子里。
后来他慢慢走回福利院，经过小巷一户人家, 窗户被烟火气蒸得雾蒙蒙的，他看到父母和小孩围坐在一起, 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 电视频道播放着新闻联播。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就像被拷贝到他大脑的硬盘里了，每当他觉得冷的时候, 脑子里都会浮现这个场景。
最初关于家的印象。
魏封踢开了脚边的空瓶易拉罐，在幽深的巷子里发出一声“哐啷”的脆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清脆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魏封看到屏幕上跳动的三个字——
大小姐。
他背倚着路灯杆子，接起了电话：“老婆，现在一点了。”
“你还没到家吗？”
“没有，散步，想事情。”
“想什么啊？”
“思考。”
路安纯不再追问，她知道她男朋友有点多愁善感，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理工男。
“魏封，其实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大概因为夜晚的缘故，小姑娘的嗓音也是软绵绵的，“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进江汀别墅的小区的，根据我邻居，一个养狗的大爷说，东南区院墙下面有个狗洞，投诉物业很久都没有解决，我脑子里总会浮现某些画面，挺影响你形象的说实话…你要不要跟我解释解释。”
魏封轻笑一声：“对，我也看到了，那洞还挺大的。”
“果然…魏封，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要大打折扣了。”
“在距离狗洞20米的位置，有一颗银杏树，树干蔓延到小区里面了，也没有监控，正好，我爬树的身手还算不错。”
“怎么听都像是临时现编的借口和补救。”
“不然我下次演示给你看。”
路安纯轻轻笑了，好像很舒服地躺在了床上，手里拿的是他送的国产手机，听筒音量很大。
就连轻柔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18岁生日有什么愿望？”他问她。
“想看你钻狗洞，算吗？”
“我钻完狗洞，形象俱毁，下一步就是分手。”
“啊你这都知道…”
“为什么你总在琢磨跟我分手这件事。”
路安纯义正严词道：“因为你，我的名次下降了…一名！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学习比我重要？”
“魏封你想什么，你能跟学习比？”
“……”
魏封无话可说，他考第一名也不是他想的，谁知道这次理科成绩班级同学全军覆没，包括路安纯。
“你爸出差回来了？”
“嗯，回来小住一晚，明天又得走，他在外地的项目好像很忙。”
周末我休息，带你去个地方，有空吗？”
“什么地方啊？”
“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
“那你把你的物理试卷带上，哦，还有数学的。”
“……”
“行。”
*
其实是那天在台球室打工的时候，祝敢果给他递来的一张宣传单，上面印着五个字——
情侣电竞房。
桃红色的霓虹灯led屏显出无比廉价的质感，魏封扫一眼就皱了眉。
祝敢果说现在约会看电影，过于老套，逛街也没劲，剧本杀人太多，不适合暧昧，而且情侣局通常会招人恨…
不如带她去这个“情侣电竞房”试试看，又能谈恋爱、又能玩游戏，一举N得。
魏封看一眼宣传单，觉得有点low：“合法吗这玩意儿？”
“绝对合法。”
“她好像不怎么玩游戏。”
“不玩游戏更好啊！”
祝敢果这一脸坏笑，让魏封觉得这玩意儿不太正经，不想带路安纯去。
但今晚见了面之后，魏封身体里压了一股子邪火儿。
他想和路安纯单独相处试试看。
次日下午，他在步行街地铁口接到了路安纯。
小姑娘穿着冬装小裙子，外披一件学院风外套，化着无比精致的约会妆，打扮纯美，宛如玻璃纸包扎的洋娃娃。
从她的打扮妆容就能看得出来，小姑娘对这场约会有着无尽的期待，以前魏封就没见她如此细致地打扮过…连指甲都精心侍弄、涂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见魏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路安纯歪头一笑，伸手扯了扯他袖子：“怎么，不认识了？”
“这太隆重了。”
“不是很正常吗？”路安纯说，“我一直都很美啊。”
“是是是。”
“听你语气，很勉强奥。”
魏封忍着唇角上扬的弧度，单手揣兜，踏着懒散的步子迈下楼梯，朝着地下街区走去。
路安纯追了上去。
C城有许许多多的地下街区，宛如从横交错的地下城一般，店铺种类繁多，做什么的都有，饰品店、纹身美甲店、还有小吃摊…
路安纯看着周围鳞次栉比的店铺和喧嚷的人流，一开始，还以为他带她逛街来着。她一路走走停停，挑挑拣拣，魏封却拉着她朝前走去，似乎有自己的目的地。
终于，穿过曲折的街道，在一个名叫“爱巢情侣电竞厅”的地方，魏封停下了脚步。
这名字，直接把路安纯雷得里焦外嫩。
她眼睁睁看着一对亲密相拥的情侣并肩跨进了店门，男生搂着女生的腰，俩人边走边接吻，
跟他们比起来，她和魏封俩人就太生疏了，连逛街都是一前一后的…
她偏头去望魏封，魏封鬼使神差地侧过脑袋，望向一旁，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在忍笑，而且忍得很痛苦。
“你说要带我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就是这里？”
“嗯，以前来过吗？”
“倒是没有，但…”路安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还不如去看电影。”
“为什么？”
“就…不太对劲啊。”
“我没有别的想法。”魏封手揣兜里，抬眸望着“爱巢情侣电竞厅”几个桃红色大字，率先申明立场，“如果你想去逛街也行，去不去洪崖洞，我陪你。”
“这里是做什么的呀？”
“看名字啊，电竞厅，打游戏的。”
“只打游戏啊？”
“你想干别的？”
“我没有这样想！”
“哦，那进去看看，还能不能做别的事。”魏封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很轻松、很无所谓，“随你。”
路安纯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装…但因为他很少说谎，装也装得不是很像。
至少，在路安纯这“伪装大佬”面前，魏封的司马昭之心，简直袒露得明明白白，一览无余。
她笑着推了他一下：“你这家伙…”
魏封也终于忍不住了，低头笑了下：“真的随你，我都行。”
路安纯看着那几个暧昧的桃红色大字，又试探性地往店内探了探头。
店里很安静，客人们都在各自的包厢里，没有一点声音。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呗。”
……
两人开了一间包厢，价格跟酒店差不多，当然，内部环境更是与酒店无异，一张干净的榻榻米大床，两台超大显示屏的电脑，还有沙发、洗手间…
这房间跟酒店唯一的区别，就是书桌边多了两台电脑，仅此而已。
一进房间，魏封就觉得这主意…简直烂透了。
第一次约会就带她来做类似开房的事情，加上“电竞”两个字，它也还是酒店！
他真的是信了祝敢果的邪，后悔得不行。
“算了，我们去逛洪崖洞吧。”魏封提议道。
路安纯好奇地参观着房间：“那刚刚的钱不就白交了吗？”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看到淋浴和花洒，回头对魏封道，“居然还可以洗澡。”
“当然可以。”
“可这不是电竞房吗，干嘛要来这里洗澡啊。”
魏封嘴角抽了抽：“这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趁着路安纯没注意，他敏捷地抽了纸巾盖住床头的自助售卖什么套的托盘。
小姑娘参观了房间一圈，像是终于发现了端倪：“魏封，这就是酒店嘛，还弄什么情侣电竞厅。”
“那去不去洪崖洞啊。”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不去，好多人。”路安纯懒洋洋地坐到了人体工学椅边，“我宁愿在这里玩游戏。”
玩游戏，这主意也不错。
魏封替她开了电脑，问道：“你平时玩什么游戏？”
“我很少玩游戏，说不上来。”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对战、交互、基建…还是棋牌？”
“我喜欢玩建造基地一类的，不爱玩打打杀杀。”
魏封想了想，立刻打开了steam的游戏端，输入自己的账号，给她下载了一个名叫rimworld的游戏，很真诚地推荐她：“试试这个，很上头。”
“我不会。”
“教你。”
魏封站在她身边，很耐心地指导着她，该怎么选择降落点，选择什么属性的初始小人，以及游戏背景，都一一介绍给她。
这是一款遗落外星建造基地的游戏，要在荒芜的外星开垦基地，发展科学，最终建造火箭飞离星球，游戏就算通关了。
在他耐心的指导下，路安纯渐渐学会了游戏的玩法，沉浸地玩了起来。
魏封没有自己玩游戏的打算，就侧身坐在桌子上，给路安纯的基建工程指点江山——
“我建议走军工向玩法，掠|夺是这个基地文明发展最快的路径。”
“不要。”路安纯一口拒绝，“我要和平崛起。”
他看到基地外有小人死亡了，立刻道：“这人死了，在荒芜的外星别浪费资源，可以做成动物饲料。”
“天呢魏封，你好变|态。”
“……”
“只是游戏。”
魏封看到她居然造了一座坟墓，定期让小人来给逝者做哀悼，明白了她的路数：“你要走圣母流。”
“难道不应该吗？”
“老婆开心就好。”
路安纯笑吟吟地继续建造基地，过了会儿，祝敢果给魏封发了消息——
勇敢的蝈蝈：“情况如何，又没有上路哇。【坏笑】”
魏封拍了张电脑屏幕的游戏照，发给祝敢果：“我们的基地快建好了。”
勇敢的蝈蝈：“不！是！吧！你们真的在玩游戏。”
二手机售后：“电竞厅，不玩游戏做什么。”
勇敢的蝈蝈：“你装什么纯。【微笑】”
二手机售后：“【微笑】”
过了会儿，路安纯泄气地摘下了耳机，回头对魏封道：“敌对派别的军队来攻击我，我的基地被他们烧杀抢掠了。”
“早就警告过你，走军工向。”魏封重新给她读取游戏倒档，“你选的是地狱难度，圣母流基本没有好下场。”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我向往世界和平。”
“可你总是家暴我。”
“说明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路安纯用指尖推开男人贱兮兮的脸庞，“是你太欠揍了，我这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子都忍不了你。”
“哦。”魏封不以为意，“倒档回去了，还玩不玩？”
“不玩了，好累。”
魏封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要不要去床上躺会儿？”
问完这句话，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神里得到一些意味深长的信息，方才营造的轻松友好的氛围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路安纯起身走到榻榻米床边，坐下来：“我躺下来，你会不会偷袭我？”
“我怎么偷袭你？”
“不知道，总觉得这是个危险的动作。”
“试试看。”魏封嘴角勾了笑，坐在桌边，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路安纯盯着他的大长腿看了半晌，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自顾自地半躺在榻榻米床上。
魏封立刻从桌边起身，下一秒，路安纯也迅速反应，防备地站起来，往后挪了两步。
“……”
魏封走到柜子边，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回头看着路安纯，“你会不会太紧张了？放松啊。”
路安纯重新坐下来，倚靠着松软的抱枕：“我觉得，我们还是没有很熟。”
“同意。”
魏封将一瓶矿泉水扔给她，克制地坐到她身边，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调到一个相亲频道，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路安纯索性和他坐近了些，俩人一起看电视，享受着这份难得的独处时光。
“魏封，你喜欢看相亲节目啊？”
“嗯。”
“为什么？”
“我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相互喜欢能配对成功，觉得很幸福。”
路安纯吃惊地望着身边的少年。
他侧脸轮廓锋利，黑眸藏于深邃的眉骨之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有时候，路安纯觉得他一腔孤勇、是这世间最难攀登的山脉。
有时候…又觉得他近在咫尺，单纯又青涩。
“可这些相亲节目…都有剧本安排啊，不是真的。”路安纯试图向他解释，“网上以前也曝光过，选谁、不选谁，导演早就安排好了。”
魏封狭长的眸子扫了她一眼：“不要阴谋论。”
“……”
行行行！
爱信不信。
俩人靠在一起看了会儿节目，路安纯又问道：“你今天带我来这里，到底想干嘛？”
“真没太多想法。”魏封诚恳地说，“顺其自然。”
“没有期待吗？”
“有，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胡思乱想总显得我很禽兽。”
“我只比你小几个月好不好！”
路安纯相信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因为他是真的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在“谎言大师”面前。
小姑娘很自然地躺在了魏封的腿上：“这样可以吗？”
“无所谓啊。”
路安纯躺在他腿上玩手机，他继续心猿意马地看着相亲节目。
有情人终成眷属已经不能再让魏封感到幸福了，他最大的幸福，来自于路安纯对他无与伦比的信赖和依赖。
他将挡在她脸上的一缕刘海，轻轻捋到了耳后，指腹轻轻摩擦过她的脸颊细嫩的肌肤。
路安纯忽然将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魏封，四月京市航校自助招生考，斯坦物理竞赛金奖可以加分，你要不要去试试。”
魏封接过手机，拇指滑着屏幕，阅读招生简章：“不喜欢北方，太冷了。”
“随便哦，反正我只是给一个小建议。”
路安纯平躺着，一双清澈水润的榛眸眨巴眨巴，无辜地望着他，“你自己也说过，我们的异地恋，大概撑不到三个月。当然，我这绝不是威胁，也不是胁迫，你尽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城市，无所谓嘛，人生那么长，谁说初恋就一定会走到最后，你放心，分手后还可以做朋友，我朋友圈也不会屏蔽你。”
“……”
魏封将链接复制之后，戳进了她微信，粘贴发送给了他自己：“没说不去，唧唧歪歪一大堆。”
“你这个态度就很不对，还要我来问你，作为舔狗，你应该主动问我要考哪里啊？”
“老子不是舔狗。”魏封很硬气地说，“我也有自己的规划和目标。”
路安纯立刻坐起身，更加硬气地说：“那你不考京航哦？你说不考，我再不跟你提了！”
两人对峙了几秒钟，魏封还是率先服了软，牵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
一脸别扭——
“报名表…上周就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