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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病历【第二部分,等待归档】☆

铁鹤书 永恒的夏亚 18925 2024-03-15 15:58:08

病历——未归档(你的朋友)。病人是一名年龄在20到25岁之间的亚裔男性。姓名不详(病人拒绝透露姓名,并且在别人询问其姓名时表现得非常难过,因为他一直以为对方把他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病人于关键点后5122小时的一次例行搜索中被找到(见探索记录search——199),在例行评估中,我们发现病人有明显的社交型强迫症的特征,于是照常规手续安排其入院接受治疗。

病人的症状一般表现为强制性的友善,对周边人群的讨好与赞美,对于被排斥,被厌恶的极度恐惧。病人几乎无法否定任何身边人的言行,但对于谈论别处无关人员则基本不受影响,当病人远离接触者,并且与下一个人接触时,他的上一份共同记忆会被迅速取代,但接触者则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达到相同效果。病人无法拒绝对身边人提供帮助,当帮助超出能力范围时,病人会陷入深深自责,目前已经安排专门医师对其制订心理建设和干预方案。

目前已经确定,病人具有相当强烈的SCP属性,所有与其接触过的人员,都发生了严重的记忆篡改,将病人视作自己多年老友,甚至是改变了自己人生的人。受影响者会为病人构建一个积极的,专属于自己的历史,这也造成了不同接触者在谈论病人时,不可避免地发生分歧。历史构建几乎是瞬间完成的,在之后又经过长时间的完善。病患本人会在接触同时,通过不明渠道立刻得知对方为自己创造的历史,并且迅速接受其为双方的共同记忆。病人同时会获得一部分对象的个人信息,以便充实双方的共同记忆,需要注意的是,跟共同记忆关联越远的信息,病人掌握得越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出现明显错误。这说明病人并不是在系统地搜集对方情报,他的搜集过程完全是在创建记忆过程中机械抓取而来的。相应地,接触对象也会生成病人的信息,如上所述,不同对象生成的病人信息往往大相径庭,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当病人与超过一个对象同时接触时,他会因为同时接受好几份共同记忆而陷入混乱,届时讨好型人格将会迫使他在几个对象之间疲于奔命。

目前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历史都是虚假的,与现存证据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这些矛盾会让接触者困惑,并且最终怀疑自己与病人之间的关系,由此可见,病人对接触者的影响并不能扭曲理性。

病人的该种SCP性质必须在双向接触后才能起效,单纯观看病人的录音录像以及照片将不会改变记忆,不过,确实有受试者在看了照片后表示,病人应该很易于相处。

病人目前被安排在二号楼0405病房,看护人员应当每隔6小时接受一次心里评估。虽然尚未对病人进行强制隔离,但是仍然不推荐他与别的病人接触,想象一下如果图图(病历——00149全面撤销)受其影响产生记忆扭曲,进而不受控制地发挥她的SCP能力,那将是怎样一副地狱情景。

附录:对于病人(病历——未归档,你的朋友)的访问记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早上好,病人。

你的朋友(以下简称你):病人?我们非要这样相互称呼吗?在我们认识了至少30年后?

院:我不认为……呃,我……我要问你几个有关于你个人的问题。

你:帮个忙,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从小学起我们就认识了,一直到我们一同加入这家莫名其妙的精神病院,我就跟你说我们当初应该留校,瞧瞧这个破医院,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答应跟你来这里。

院:是的,我,呃,我们从小就认识,一同进入病院任职……后来……“关键点”后你为什么会离开医院?

(注:院长【GUID号:已删除】在此处明显完成了一次记忆完善。)

你:我们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

院:我们从来没有吵得这么激烈过。

你:我不愿同你分开,但是我必须有所取舍。我是被调走的,当时我不能告诉你。该死,在找到对方之前,我在这条大屯北路上流浪了起码一个月。

院:调走的?谁调走你的?

你:还有谁?精神病院呗。不过你别着急,上面已经批准了我调回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的申请,我随时都能入职。另外,你别传出去,多亏了你们派往影城的探索队找到我,我险些又迷路了。当时我正在巨幕厅研究里面自动放映的黑白片,然后忽然听见了外面有声响,就出来看看。

附录2:从你的朋友处找到的个人探索记录,包括2200分钟的影像资料与5万字的笔记。其中包括巨幕厅影片的开始部分内容,该影片已被编号为search—199—50。

0秒:出现倒数数字,从8开始到2结束。

7秒:无图像。

1分05秒:出现形似龙标的图案,下方信息为:第二志愿者对照组,影片003,龙标停留40秒。

1分45秒:出现疑似片头名,被用白色涂去。

2分05秒:出现疑似制片人,导演姓名姓名,被用白色涂去。

2分39秒:出现黑马影业字样。从这里开始,屏幕上的简体汉字逐渐转变为方块乱码。

2分51秒:出现加粗字“本片根据1998年发生于河北省邯郸市真实事件改编,由第二志愿者对照组独立完成拍摄。”

3分10秒:出现主演姓名,画面为穿着西服的人体局部。

3分40秒:字幕全部转化为乱码,镜头拉开,看见西服男子的全貌,该男子面部出现明显【已删除】

院:我不明白,你是说精神病院调走你……又把你调回精神病院。

你:我原以为他们是打算跟你们建立通讯联系的,但是……他们好像仅仅满足于我带过去的信息,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早已经在这里安插眼线了。

院:谁?谁在这里安插眼线了?

你:看来你还完全不知道,你难道没看我带回来的探索记录吗……哦,等等,我明白了,你没能看到完整版。

院:我有点被搞糊涂了,你能不能从头到尾说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就在关键点建立后大约50小时,我被安排见了病院里的一个人。她不是医生而是病患,但这次见面确实是由你们院长克隆体的领袖牵头的。然后我离开病院,沿大屯北路一直往东,没错,我知道那个方向看起来像是断头路,但事实上曾经有一条小径可以绕到马路下方……我不知道现在那条路还在不在。我向东走了好几天才找到他们说的建筑,然后把我要带的信息告诉了他们,然后他们给我看了一些资料,要我带回来给你们,他们说这些资料对你们在这儿的运作很有帮助。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我走后他们就要放弃那栋建筑了,也许他们会去别处重启炉灶,这帮精神病,他们的精神实在太好了。

院:精神病?

你:是啊,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个精神病院。

附录3:写于访问之后

该次访问后续部分已经全部完成消音处理,院长委员会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确保访问内容不会外泄,以及全方位提升安全等级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特务。我们取消了接下来的所有探索计划,并且委托护士长苏菲组建快速反应小队“安妮斯朵拉”。鉴于护士们普遍对新增加的工作缺乏热情,亟待出台新的激励机制和员工福利制度。

另一方面,委员会内部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歧,从关键点之后院方所掩盖的秘密已经多到满溢而出。一份未署名手稿出现在一号楼康乐室的游戏机旁,在被收缴之前,至少已经有70名病人接触过它,我不知道手稿的具体内容,但肯定跟被消音的采访后半段有关。

诸位,我们都应该面对现实,委员会已经无法控制局势,在将来,更多的院长克隆体无疑会卷入这次骚动,让我们面对现实吧,第二关键点已经到来了,病人们已经发现了大屯北路精神病二院的存在。

——院长【GUID号:未生成】

第三百六十六章【虔诚】

虔诚,指的是你怀着恭敬之心,无条件地去相信一件事。爱一样东西时你可以是虔诚的,恐惧一样东西时也可以。我们一生中绝对不缺少虔诚的时刻,然而,并不是这个世界逼着我们去敬畏它,是我们自己,需要偶像。

真正折磨剪子村的从来都不是毛菩萨,真正让我们恐惧的是剪子村本身,那只熊罴,只是村子的一部分罢了。我们可以一次又一次躲过野兽的攻击,但我们永远都走不出村子。我们的恐惧被拴在王岱的宅院里,被锁进村后的废井中,被压于魏家老楼地基之下,也被关入祠堂深处。我们的恐惧化作马婆的絮语,二枝的窃笑,傻子的哀嚎,游轸的怒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组成恐惧的一部分,但是其中不管谁死了,恐惧也不会减损分毫。

我们都是虔诚的人,都虔诚地诅咒着这个地方以及彼此的命运。剪子村太小了,小到人们的恶意无处腐朽消散,只能在促狭间陈陈相因。剪子村就是我们的偶像,我们每天都带着恨在祭拜它。

而我,也是让村民们惴惴不安的祸根之一,可笑的是,以前我竟然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一点。我之所以害怕剪子村,其中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我自己?我有时也在疑惑,这一路走下来,究竟是哪一步让我脱离了正轨,是在哪一个环节我开始不像我了。思来想去,我发现没有这么一个环节,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完全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

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堂而皇之地扛着死人走在剪子村里呢?

夜阑人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街上,朦胧月光给一栋栋村舍轮廓镶嵌上呲呲啦啦的毛边,好似蜷曲在地的一条条硕大毛虫。这里依然是我熟悉的剪子村,仿佛随时都会有人从村舍里推门出来。然而我知道那些房子都是空的,所有相亲乡亲都已经集中到村头去了,如今我背着一个死人走在寂寥的街道上,犹如置身鬼域。

森白的屋墙上偶尔会染上一点橙黄,那是远处老楼油尽灯枯前的余焰,微弱的火光透进惨淡月色里,转眼就稀释得不剩分毫。我衷心期望那把火能烧得干净一点,要不然……今天内发生的所有悲剧就都没有意义了。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感觉战栗。白天这里明明还是满是活人气息,此刻已经宛如墓地。偌大一片地方只有我与老宋形影相吊,仿佛一对辗转幽冥的鬼友。忽然间,我有点想笑,如今做下这些事的我,与鬼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此等苟且之辈,岂不都是这样,朝生暮死?

※※※

当我跟庾冰走出祠堂时,孔古二人已经把村里布置停当,但是如今谭梨不在,需要另一个来回跑腿报信的人。我自告奋勇应下这个差事,理由很简单,这样,我才有时间处理老宋跟二枝。

少了谭梨的拖累,浩气盟弟子明天也许不会继续留下,如果他们肯带我走,那今晚就是我处理掉两人的最后机会了。大夫家就在出了村尾的田边,往来一次用不了多少功夫,何况现在村尾已经空了,把尸体运过去易如反掌,难的是我还要挤出时间,跑回村头联系各处。我没有丫头那种脱兔一样的身手,要在预估时间内做完这一切几乎不可能。然而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打算沿途报信时跳过两个藏身处,那里藏的全是本村村民,就算被我扔下,他们也奈何我不得,因为他们根本不敢走出来找庾冰询问。而到了明天,运气好的话,我就可以一走了之,跟那些人永不相见了。

老宋一直都很轻,像是被蛀掉大半的旧家具。我背着他一路穿过村尾小路,来到三栋农舍的后面,我的目的地就在那里。

那是一口四尺多宽的老井,轱辘盖子都已经不知所终,青砖井栏还不及膝盖高,上面挂满泥苔。以往开春后的夜里,经常有黄皮子从山上下来,人立着围在井口四周。它们也不叫唤,只是用绿莹莹的眼睛朝井里张望,兴奋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

而到了白天,站在井口周围的变成了獐头鼠目的人类,他们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用最低的声音,朝井里发着最毒的血誓,废井犹如我们的土地公公,谁都不敢当着它说谎,可以说,这里是全剪子村最有公信力的地方了。

我把老宋已经僵硬的上半身放入井口,然后两手一松,死人就迅速被废井吞没,从下面甚至没有传来多响的落水声,我有些惊讶,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感觉是如此微不足道,仿若抽丝。

解决完大夫,我先回了村头,在几个藏身点之间跑了一圈。包括古泽在内,所有人都对我的迟到颇有微词,我当然只能随口敷衍他们。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游轸一个人留在自己宅中,而马婆跟张广定也已经离开众人,结伴去找他了。说实话,游轸做出这个决定我一点也不惊讶,至于其余二人,虽然乡亲们没说,但从他们的闪烁其词中我能看出来,两人一定在这里受了很大的排挤,甚至,就是被村民直接轰出藏身地的。

随后我又一路赶回村尾,这几乎让我跑岔了气,我从大夫家背出二枝,才走了不到五十步,就感觉两眼发花。这个女人几乎有大夫的两倍重,我不得不连抱带拖地把她运到村尾,早已没办法计算当中花费了多少时间。

这仿佛是一场滑稽的竞赛,四下里没有看客,我却依然感觉狼狈至极。当我终于拽着二枝回到井口时,发现那里竖着两个鬼影。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那两个影子闻声转向了我这边,我立刻认出是马婆跟张广定。

“魏错!”老妪嘶声吼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地上拖着什么?”

还不等我想出应对方法,张广定已经两步跨过来,一把死死箍住我的手腕,“是二枝!”他对马婆说,“已经断气了!”

我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倒,被张广定一用力,登时扑在地上。

“好小子啊,你下手真黑啊!”马婆蹒跚着走过来,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你还敢杀人啦?”

别以为被人按在地上的滋味很好过,当你的脸蹭在泥里,吸气一口比一口艰难,我保证你一刻都坚持不下来。我也是这样,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我就痛苦得几乎流出眼泪。然而说也奇怪,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静了不少。我知道逃跑已经不可能了,要动手的话,我也不认为能打得过张广定。于是我强掩心中的慌乱,恶声回敬道:“你们吼什么!二枝指使傻子害死浩气盟谭女侠,她是罪有应得!”

张广定果然被我镇住了,他向来是三人中最没用的,泼皮踌躇地看向老妪,气势上已经矮了不止半截。马婆一脸狐疑俯视着我:“这是庾冰的意思吗?”

我咬着牙冷哼一声:“庾大侠让我去二枝家里把她找来,结果她竟敢反抗!我是为庾大侠除害,你要是不满意,我们可以一同去找庾大侠论理啊。”老妪明显瑟缩了一下,她当然不敢直面庾冰。我见马婆丢了气势,立刻乘胜追击:“你们两个为什么在这里?啊,我明白了,是游轸不放你们进去对不对?”

张广定脸上立刻浮现出狼狈与仇恨交织的表情,我想他一定自己也知道,从头到尾,只有他自己一厢情愿地把游轸当做同伙。

“少废话!杀了人了你还敢这么张狂!你就不怕我们报官?”

我哈哈大笑:“我不怕!我杀贼有功,为什么要怕!倒是你们,为什么替恶妇二枝出头?难道跟她是一伙的吗?”这番话当然只是我穷途末路下的无赖攀咬,马婆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是眼下我除了胡搅蛮缠也没有其它办法,更何况,我真的不怕报官,在这种地方待久了,谁都不怕报官。

“够了!”张广定忽然插进来,他用急迫的眼神看看马婆,又看看地上的二枝。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似乎泼皮手上的力气也收敛了不少。

马婆俯下身,老脸凑到我面前:“小子啊,二枝的东西是被你拿走的吧?”

“什么东西?”

“不要装蒜!”老妪暴躁地连跺好几下脚,“你从二枝家里拿走的东西啊!”

我一脸茫然,身旁的张广定急不可耐地帮着解释:“是魏家送给二枝的宝贝!当年二枝风风光光抬回家的,全村人都看到了。我们刚才去过二枝家,从床下只挖出她男人跟一个空箱子,本来的东西……本来的东西是不是你去二枝家的时候,被你拿走了!”

我心中一动,这两人一定是走投无路,觉得魏家留下的宝贝,或许可以救自己一命,所以他们刚才破门闯入二枝家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刹那间我心里飞速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恶妇死前的话犹在耳边:“这世界上,真有一些事是你我像一辈子都想不通的……”那个原本装在箱子里的,二枝的假男人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人一死,那个东西也不在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我想不通,而且一点也不想弄明白。

“快说话!”张广定怒道,“不说杀了你!”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这个念头不但疯狂,而且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我没有时间挑剔了,回想起来,我的选择一直不多,这一路,我都是一步步赌下来的。

我狠狠瞪了张广定一眼:“行了我说,拉我起来!”

老泼皮闻言,把我从地上轻易提了起来,张广定就是仗着这一身蛮力做了一辈子无赖,他的悲剧在于,他只能当一个打手,一直当到像条老狗一样被人抛弃。

“东西在哪儿?”马婆阴声问,“别想耍花招。”

“东西,我放在别处了。”

老妪双眼一亮,她一定是直到现在,才完全确定二枝手上真有宝贝:“说,放在哪儿?”

“宝贝……放在……”我深吸一口气,让语调尽量平和,“放在祠堂,谭梨身上。”

第三百六十七章【马婆之死】

“你怎么会放在……”张广定两手掐住我的脖子,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除了谭梨身上,这里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吗?”我憋红了脸,奋力挤出这句话,“那种邪门东西,难道我还随身带着?”

老泼皮面孔阴晴不定,也不知该不该相信我。马婆走过来,混浊的视线像蝎尾一样死死蛰在我的脸上:“魏家……给二枝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这是何等毒辣的目光,几乎让我不堪重负,我知道面前可能是全剪子村最不好骗的人,哪怕毫末的迟疑都会让我一败涂地。

“是吐蕃的九目瑟瑟珠串(1)。”我迎上老妪的双眼淡然说。信口开河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我自己都没想到。

“吐什么?”张广定问。我向他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后者立刻不知所措地闭上嘴。

“那东西有什么用?”马婆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我知道她也没听过这种东西,单纯只是想从我的反应里看出真假。这让我不禁暗自得意,任凭老太婆如何多疑奸诈,她的见识终究出不了小小一个剪子村。

“白天走阳路,晚上走阴路。”我直视老妪眼睛,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什么意思?”马婆问,不知不觉,老妪也开始加快语速,她已经被我牵着鼻子走了。

“白天开一条阳间的道走,晚上开一条阴间的道走。”我信口解释说,见她还是不明白,只得又补了一句,“就是隐身咒。”

张广定眼睛登时一亮:“那能不能开条道带我们离开这儿?”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泼皮整个人就蔫了下来。然后我才补充道,“隐身咒是有时限的,最多一炷香时间,但如果毛菩萨来了,这点时间也足以救命。”

“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马婆忽然厉声喝问,伸手就来扯我的耳朵。

我头一偏,却还是被老妪揪住了耳垂,疼得我不由龇牙咧嘴:“你忘了我也是……魏家人。”

“那你为什么早不说?”

“因为我刚知道它在二枝手里。”

老妪一时语塞,松开了手,两只贼眼在我身上打着转,她一定还在寻我话里的破绽,但是我不会给她细想的余地。

“魏鲤一个傻子可以绕过姓古的潜入村长家,全村人上上下下找了半天都没有二枝的下落,你也不想想这些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们用九眼珠子施了障眼法。但是魏家教过我破功的法门,所以只有我才能看到她。我原本打算处理掉死人后,第二天跟着浩气盟的人走时再拿回东西……”我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二枝,尽量装出遗憾的样子。

张广定心神不宁地对我瞧了半晌,才投降一样转向马婆:“你怎么想?”

“去祠堂瞧瞧不就知道了?”老妪露出个阴恻恻的笑脸。

张广定闻言忍不住一哆嗦:“你是认真的?入冬以后,祠堂晚上可会闹鬼!”我瞧他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唏嘘,这泼皮原本不至于如此怯懦的,然而今晚的连番变故让他成了彻头彻尾的惊弓之鸟。

马婆不耐烦地瞟了张广定一眼,此时此刻,这个佝偻老妪的身形竟似比泼皮还高大凶狠:“你不想进祠堂,留在这儿等着见菩萨也可以。”

张广定似乎是被马婆的恶相吓住了,忍气吞声地跟在老妪身后。“走吧,后生。”马婆盯着我,一双混浊小眼让我想到长虫嘴里的两颗毒牙。显然,她是想让我走在最前面。

“要走可以,”我踢了一脚地上的二枝,“先把她推下去。”

“怎么,你不打算用她跟你的好大侠邀功吗?”老太婆露出一个我生平所见最险恶的笑容。

“庾大侠肯定不愿意看见事情变成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强作镇定,眼睛却不由自主开始躲避老妪的视线。

马婆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瘪嘴无声地开合两下,我仿佛看见恶念从她口中满溢而出。“老张,把二枝的尸体放到井台边,然后找东西遮一遮。”她得意洋洋地瞅着我,像极了按住鼠尾巴的老猫。

张广定依言而行,找来几把不知谁落下的秸秆,胡乱铺在二枝身上,然后,两人就挟持着我向祠堂走去。我回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二枝欲盖弥彰的尸体距离我越来越远,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一眼看出秸秆下面大有问题。

“别担心,等我们拿了宝贝,自然会帮你处理善后。”马婆亲昵地勾住我的胳膊,我知道她是在敷衍我,而且很明显,她也不怕被我看穿。

我被裹挟着穿过村尾,一路向祠堂走去。清冷村道上落下稀稀拉拉的碎步声,听起来有些让人心惊肉跳,惨淡月光把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映成森白色,仿佛我足下踩的小径是由白骨垒成。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的村子了,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无常锁住,奔赴黄泉的死鬼。从我这里看过去,隐约能见到古隐蛟藏身的村舍,那里寂然无声,跟其它房子一样死气沉沉。我想象不出村舍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估计他们都急疯了吧,也一定把我来来回回骂了几十遍。这一切最后会怎么收场,我心里一点都没有头绪,就像脚下的路,不管向前还是向后,都是漆黑一片。月色朦胧中,我甚至分不清自己走得是快是慢,好像连时间都变得扑朔迷离,有时候我觉得用了好几个时辰才走过一家门口,但是晃神间,那栋房舍已经到了我背后遥不可及的远处。

我终于看见祠堂了,它横在黑暗中,像是野地里一口无主的棺材。依稀可以瞧见微弱的白光在窗口跳动,那是谭梨灵前的纸灯笼还空自亮着。

我们三人进了灵堂,马婆立刻指使张广定去检查尸身。吓破胆的泼皮只能硬着头皮走向灵柩,双手合十嘟囔了一些祝祷之词。老妪自己则在胡床上坐下,这也正是刚才庾冰的座位,她看上去真是累坏了,摇晃着身子连连轻捶膝盖。而我则走到谭梨跟前,早先我站的位置,棺材里的女娃再次与我面面相对,她既不愤怒,也不难过,只是紧闭塌陷的双眼,脸上泛着被水浸泡过一样的青灰色。

“你们干嘛急着找魏家宝贝?”我冷声问,“是不是你们也知道,毛菩萨回来,你们三个一定首当其冲?”

正在丫头身上翻找的张广定瑟缩了一下,马婆阴笑两声也不回答,她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瞧着我,只是如今,这副嘴脸在白光下看来并无多少骇人之处,相反,它还有些滑稽,就如同凶枭头上套了一只皱纹堆垒的松垮面具。

“马婆,没有啊。”张广定直起身说。老妪望向我的眼神顿时锋利了许多:“说,在哪里。”直到现在,她还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我默不作声,在灯光下与老太婆对视良久,享受着她越来越呼之欲出的恐惧。最后,我淡然回答:“没有宝贝。”

张广定一瞬间像是化作了木雕泥塑,跟棺材里的丫头相映成趣,但是随即他又心有不甘地蹲下身,仔细检查起棺材外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似乎,他执意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马婆还算镇定,她放下捶腰的拳头,用一种可以算遗憾的表情看着我:“小子,我跟你说过别耍花样。”

“我根本没见过二枝的什么宝贝,也许她死的时候,宝贝就跟着她走了。”

“那你……”

“我只是想带你们到这儿来,带你们来看看,这里有人,一直想见你们。”

马婆爆出一阵嘶声狂笑,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个阴险妇人笑得如此疯癫过:“魏错啊魏错,你该不会以为带我来看这个小贱卑,我就会良心不安吧!”

老妪说着站起身面对灵柩,抬手在谭梨僵硬如石的面颊上打了一个耳光,嘴里发出不屑的嗤笑。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这算什么意思?我说的又不是她。”

马婆转过脸来张口欲言,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视线越过我投向我的身后,皱褶密布的老脸霎时褪光了血色。

之前那股压迫感又攀上了我的后背,随着窃窃私语,一缕缕潮意从毛孔刺入脖颈皮肤,让我浑身既麻又冷。

“你,你后面……”

“我也是今天才弄明白,为什么祠堂只有建在这里才不会出事,因为它们还在这里护着祠堂,护着凶杀现场。”我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老妪,心中洋溢着三分恐惧与七分畅快,“50年来它们其实一直都没有走,你面前的这些,早就成了毛菩萨的伥鬼,它们比谁都迫切,等着菩萨再次降临,救苦救难。”

“张广定,张广定!”老妪连喊两声,但也许是因为嗓音太过沙哑,泼皮依旧蹲在棺材旁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幽怨的吟唱,虽然这声音我只听过一次,却绝不会把它认错。我满意地长舒一口气,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把我也带……”

“毛菩萨正冲着祠堂过来,”我高声打断了老妪的话,现在想起来,这可能也是第一次我让她哑口无言,“你要是不怕它,就跟我一起走啊。”

说完,我头也不回,再次迈开步子。讲真话,我其实不敢回头看50年前那些乡民,但是,我在胸中还是升起不明所以的胜利之情。

在最后跨出门的时刻,我小心翼翼地侧身张望了一眼。张广定蜷缩在棺材后面,发出女人哭泣一样的柔弱哀鸣,马婆则瘫坐在原本的椅子上,闭着眼睛,脸上写满绝望,出乎我意料,她竟然保住了所剩不多的体面。我最后听到的,是身后老妪带着哭腔的喊叫:“儿啊,为娘来找你了。”接着,一切声音就都被窃语淹没了。

我站在祠堂外,环顾了一圈四周。我不知道现在村头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的缺席将会让他们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我还有一件事要做,还有一个人需要处理。

我鼓起最后一口气朝游家跑去,这几乎又要掉了我大半条命,当我终于抵达游家门前时,已经虚弱得几乎要瘫倒在泥地里了。

我扶着墙,用尽力气死命拍了两下木门,门板回以犹如它主人一样的粗重蛮横响声,不多时,房内传出游轸的低吼:“谁!”

“我。”我喘着气回答,“父亲,父亲,是我啊,我是游错!”

远方冒出几团橘光,似乎是孔星侯的火油被触发了。我听到了野兽的皞叫,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哭喊。

“父亲,是我游错!您的儿子!”我艰难地直起身,对着门内高喊,“我是来,劝您自杀的!”

注释:

(1)天珠。

第三百六十八章【游轸之死】

几个呼吸时间过去了,门后面还是寂然无声,这让我不禁有些茫然,我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甚至被游轸骂得狗血淋头都比现在的情形好。可惜老恶棍没有按我想的思路走,面对大门,我产生了蚍蜉撼树般的无力感。

束手无策下,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哀求下去:“父亲,你知道吗?马婆死了!张广定也死了!浩气盟姓庾的,他已经带着人,扔下我们自己跑了!现在没人能拦得住菩萨了,你是它要找的下一个,你躲不过去的,父亲!”

我又连拍了十几下门板,直拍得自己手掌生疼,我暗下决心,就算没法说服老恶棍,我也要逼他给出一点反应:“张广定是被菩萨聪自家房子里拖出来,活活咬死的,骨肉碎了一地呀!但是马婆,马婆是自杀的,菩萨找上她时,她已经投了剪子河,菩萨也拿它没办法!父亲,你干嘛不学学马婆,反正都要死,为什么不死得好受一点?”

“马婆跟张广定都死了?”门内终于有了动静,这让我不由喜出望外,激动得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我,我看见的,亲眼见他们死的!当初三个人如今只剩父亲您一个了,菩萨它正在过来,没时间了呀父亲!如果,如果父亲您对自己下不了手……”我斜倚着门,从怀中掏出绿瓷小瓶掂量了一下,里面的药还足够麻翻一个大活人,“儿子有办法,让你走得毫无痛苦……”

游轸那边复又归于沉默,黑漆漆的房屋就像一团浓雾压在我的心头,过了许久,里面忽然一声暴喝,犹如炸雷滚过乌云:“滚!”

“父亲!”

“滚出去!”

之后门内就鸦雀无声了,任凭我如何哭求,那老贼都没有一点反应。

“狗东西,等着菩萨拿你碎尸万段吧!”我咬紧牙关留下最后一句话,愤然拂袖而去。事情没有按照想象中发展,这让我越想越愤愤不平。往后的路又变得艰难起来,我该怎么做呢?我知道应该去找庾冰,但双脚却带着我跑向村尾。我对自己说,要先去处理掉二枝,但事实上,我只是在单纯地远离毛菩萨。

于是我又跑到了废井前,这是今晚我第三次直面那不祥之物。也是我最惊恐的一次:二枝的尸体不见了。

秸秆四散在井台边,地上有一些类似拖拉的痕迹通向屋后,但是没走多远,痕迹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是在拖行。我的视线追着它一路望向远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我仿佛听见狼藉的泥泞在向我说话。一开始地上似乎是匍匐的痕迹,后来变成膝行,渐渐地,变成手足并用,终于,在转入屋后前,它彻底变成一行足迹,又深又宽的足迹。我实在太熟悉了,那正是二枝的足迹。

不管二枝从魏老太爷手里拿到的是什么?它跟二枝肯定不愿放过我。我屏住呼吸环视四周,感觉自己连眼珠都在发颤,每一片黑暗都在发出怪声,每一座空屋后都像是有东西即将跳出来。

猛然间,我听到背后有足音靠近,慌忙转过身,却只有冷月空宅立在我的眼前。我的思绪已经混不堪,仿佛到处都是趿拉而来的脚步声,我分不清那些声音是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是源于我自己脚下。

黑暗中,我听见了“喀喇”一声,似乎是谁碰倒了屋后的水桶,我急忙转向那栋房子,攥紧拳头打算殊死一战。但是那房子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另一栋房子后面又传来不明缘由的怪声。阴影太多了,到处都是死角。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险些把自己绕晕过去。

正当我告诫自己沉住气时,黑暗中有个低矮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开始,我以为是匍匐在地的二枝,但那东西随即走到了月光下,原来是一只黄皮子。

那畜牲看见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人立起来,两只前爪蹭着胡须,漫不经心地与我对视着。这场面太怪诞了,怪诞到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黄鼠狼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它只是跟我相对而站,仿佛中了定身法。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在咕噜噜乱转,显然正动着什么心思。忽然之间,一道电光划过我的脑海,我明白了它的企图,那畜牲憨厚的模样霎时变得阴险起来:它是要稳住我,让我盯着它,不让我朝后看。

那一刻,我几乎已经肯定,二枝正站在我的身后,我不敢想象她的样子,她的表情,她跟我的距离,事实上,我没有多转一个念头,拔腿就朝村头方向猛冲出去,我宁可直面十个毛菩萨,也不愿呆在这里。

一口气攀上“坟包”后,我终于有勇气回头看一眼。村尾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二枝,没有黄鼠狼,没有任何移动着的东西,只有月光洒在静滞的地面上,就像是一处无人的戏台。我不知道刚才那些是不是我的幻觉,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见到活人,必须让人看着我背后。想到这里,我朝着火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村头的局面确实很惨烈,肯定已经有人死了,但我看不出地上的碎块属于哪几个乡亲。熊罴头上一半皮毛都烧成了焦黑色,它的一只眼睛也因为充血而泛着红光,但这并没有削弱野兽的凶悍,相反,这些伤势反而让他更加威武,火光之中竟犹如天神。庾冰正领着一众人同菩萨游斗,因为这次我们准备了足够的木桩,熊罴也有些一筹莫展,它被尖锐的长木桩顶在一丈多外,只能恼怒地与人类反复拉锯。在之前的时间里,它利用村民的好几次破绽,切实地减少着抵抗人数,熊罴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决不贸然进攻,它只是耐心地寻找削弱对方的机会,积累自己的优势,等待目标自己方寸大乱。

“魏兄,这里!”孔星侯第一个看见我,立刻朝我招手。我急忙赶过去,发现秀才也已经受伤不轻。“你去哪儿了?”古隐蛟冲着我咆哮,我想他一定下了很大决心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对我拔拳相向。

“我被……我被劫持了,是马婆跟张广定,他们把我绑去祠堂里,一直不让我走。”

“祠堂!”孔古二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

“不用紧张,他们两个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孔秀才问,稍一动弹,伤口就折磨得他拧眉呲目。

我叹了口气:“祠堂里有一些……唉,说了你们也不会信,简单来讲,他们是报应临头了。”眼见古隐蛟脸色还是不善,急忙又补充说,“他们没有侮辱谭女侠的尸身,至少……没来得及。”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哼,毛菩萨终于等到了他认为十拿九稳的机会,巨掌轻松一拍,将庾冰横扫出两丈多远。其余村民没了主帅,相互挤做一团,原本教授的章法登时荡然无存。

熊罴看准时机,扑入人群当中,霎时间那里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火把落到地上,人们奔逃的影子被拽长了数倍,仿佛剪子村掩埋的冤魂这一刻统统冲出桎梏,在火光里群魔乱舞起来。泥泞中,每一个影子都是如此高大可怖,根本看不出哪个属于人,哪个属于兽。

缭乱癫狂中,一个巨影仰天狂吼,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时间尽头的神,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要迎来终结了,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点如释重负。

“安静!”忽然一个声音滚过所有人头顶,就连毛菩萨都停下了动作。所有视线集中在“坟包”上,那儿站着一个佝偻老人。

游轸踉踉跄跄走下“坟包”,有好几次,我都担心他支撑不到这里。然而担心是多余的,这个中风未愈的老人走得如同醉汉,却一次也没有跌倒。

游轸踱到熊罴面前,他首先看了一眼地上的庾冰,又看了一眼我,我在他的目光下羞得满脸通红。然而老人却又把视线转向熊罴,不管是庾冰,还是我这个儿子,都如此卑微,不值得他花心思奚落。

毛菩萨也注视着游轸,此时此地,一人一熊达成了无声的默契:除他们之外,其余所有都毫无价值。老人把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把沉甸甸的东西贯在地上。我认出那是三串锈迹斑斑的钱,上面长满恶心的绿毛。

火光摇曳中,锈钱像一条大型毛虫蜷缩在泥地上,让人说出不地心生厌恶。引诱村子万劫不复的,就是这么区区一堆东西?

现在看来,它们如此污秽,如此丑陋。但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从中拿走一捧锈钱,就可以抵上他半年的收成,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比那泥泞里的钱更污秽,更轻贱?

游轸指了指地上的烂铜,睥睨着头顶上方,虎视眈眈的野兽,那一刻鸦雀无声,我努力想要从脑海里搜刮出一个词来形容老人给我带来的震撼,但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我就像是一个躯壳,跟在场其他不学无术的躯壳没有两样。

“来吧!”游轸喝道,他瞪着大小眼,歪嘴抽搐不停,像是一个随时会散架的傀儡,但他发出的嘶吼犹如轰鸣,“来呀!”

于是熊罴被激怒了,它扬起前爪,从老人头顶拍了下去。

后来,有个人问我那天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回答说,那一天我看到了恶,毫不掩饰,不可侵犯的恶。

第三百六十九章【尾声·上】

几年之后,我试图回想起那一晚发生的所有事,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系列模糊的片段,怎么也串不起来。

我知道熊罴杀死当年最后一个凶手后,就在众目睽睽下转身离开,但那仅仅是“知道”,而非“记得”。有些东西是我们凭着常识写进脑子里的,就像一行行泛不起涟漪的文字,跟我们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搭不上关系。

在碎片中,毛菩萨离开时似乎又发出了那种哀怨般的呜咽,一直到它身影消失很久,呜咽还是在盘旋在北风中久久不散。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都木然站在原处面面相觑,看着泥泞中四散的肢体茫然无措,像是做错了事被罚站的小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可怕却又没有具体内容的噩梦,梦中我又成了剪子村里的小孩,手上干干净净的。梦醒后,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瑟瑟发抖,只祈盼这样恐怖的梦境永远不要再降临。

第二天一早,我听说有人在宋大夫家附近看见了二枝,当时那个人只是远远瞥见了一眼,接着那女人就看不到。因为傻子的事,很多人都在迁怒二枝,更多的人,则觊觎他们家的宝贝,于是村民们群情激愤,自发组织了七八个人,扬言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妇人。

天大亮后,王岱家又烧起了秸秆,因为存货有限,升起来的烟总是稀稀拉拉的,聚不成一束。王家很快就熄灭秸秆,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老楼的关系,很多人不愿见火。也许这个传统会就此终止,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总是想起傻子了。

熊罴的足迹一路延伸进大山深处,此后一直过了许多年,仍然有人声称在山里听见那种幽怨的呜鸣。我们当然不会那么蠢,以为菩萨就这样放过我们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它会再回来,也许那会是下一个50年之后。在我们心中毛菩萨从来没有走远,它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它就是这座村子的一部分。

在村长家里,我见到了浩气盟一行,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是三个人态度很坚决,不愿多做逡巡。丁结骨没有挽留,只是简单告诉他们,外面的白毛风已经停了,随时都可以出山。我满心想着让庾冰把我也带出去,但是苦于不知如何开口。

“终究,我们还是没找到白慕仙。”孔星侯苦笑着说。

“村里所有的人都核查过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庾冰宽慰道,“说到底,白慕仙藏在此处也只是姓王的随口一句话而已,我们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被拴在剪子村吧,况且……”青衣人的神色暗淡下来,“谭老太爷那里,还需要尽快送去消息。”

“其实,还有一个人没有排查到。”秀才的语气透着固执,我想天下不良帅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非要扫遍每一个死角才作罢,“村里还有一个郎中,我一直联系不上。”

庾冰叹了口气:“联系不上,可能是丧命熊口了吧。”

我强压心中的慌乱附和道:“说到宋大夫,诸位可以放心,我几乎算是在他家长大的,他日常起居也从不避我,我可以作证,他绝不是你们要找的白慕仙,大夫的右眼虽然不能见物,但断非琉璃所制。”

岂料我这话刚出口,面前三人神情忽然大变,尤其是古隐蛟,还面色尴尬地同庾冰对望一眼。

“怎么?”我试探地问,心不由悬了起来。

“其实,关于白慕仙右眼,古兄跟你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

“波斯琉璃云云,其实,只是江湖上好事者的讹传,白慕仙的右眼确实被打瞎了,却从未摘除。”庾冰抱歉地笑了一笑:“当时,古兄见你一门心思要查白慕仙,就用这个流传颇广的传闻逗弄你一下,唉,他可没什么恶意……”

矮个子也上前拍拍我肩膀:“魏家兄弟,那时是我不对,你莫要见怪啊。”

我看着他们,傻愣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应该生气,但我却只是感觉无力,这三个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极了,仿佛它们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对了,老魏。”庾冰继续说,这时他的表情已经严肃了许多,“你既然自小就终日出入宋大夫家,那你有没有发觉,他与寻常男子不同?”

“寻常男子”,我不懂庾冰为什么会用这四个字,不祥的预感当头罩了下来,但我还是暗地咬着牙,心里生出倔强。我已经见识过了命运的荒诞,现在我倒要看看,它究竟还能荒诞到什么程度。

“因为,呃,白慕仙,可能是一个,阴阳人。”

我看着庾冰的嘴在动,但后面的话我都没听见,我的耳中只有阵阵轰鸣,仿佛灌入了全世界的嘲笑声。

“阴阳人……怎么……成为采花贼的?”我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怀疑自己会不会在崩溃下夺门而逃。

孔星侯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魏兄,江湖上的怪异与离奇,超出你的想象啊。白慕仙的行径,我们实在羞于启齿,只能告诉你,她不能人道,却依然是采花贼。我们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这只是一种可能,还不能够确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自己的全身都麻木了,有一刹那,我甚至想拉着他们去村尾的废井,当然,我还没有疯到这种程度。

我站在他们面前,有一种赤身裸体的错觉,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而且越来越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绷紧身体,因为我害怕一动就会瘫软在地上。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决不能跟着这群人走,我跟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正在这时,丁结骨走进屋内,手上拿着一副长卷:“孔先生,这个你漏在房里了。”孔星侯略显迟疑地接过长卷攥在手中,神色变得有些凄凉。

“老孔,这是什么?”庾冰问。

“还记得在魏家老楼里,我答应谭梨,替她画一副’血眼龙王’萧沙像吗?”孔星侯手抚长卷,眼圈已然红了,“现在画成了,人却不在了。我原本是存心不想看到它,怕睹物伤神,才把它留在这里。”秀才顿了顿,又抬头安慰村长:“丁老丈莫要在意,你还画给我也是好心,反倒我把东西留在别人家,过于唐突了。”

说罢,孔星侯展开长卷,三人望着画中男子,久久不言,似乎是在悼念故人。此时我站在他们对面,魂魄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纵然知道’血燕龙王’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可哪还有看画的闲情。

丁结骨却凑上前,扫了眼画中人物,忽然“咦”地一声:“这,这不是’白衣先生’吗?”

第三百七十章【尾声·下】

话音未落,庾冰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

村长一脸懵懂,显然未曾想到浩气盟会有这种反应,他无辜地指了指画卷:“上面画的,就是前两天来村子的’白衣先生’啊,除了没有这满面虬髯,其它地方简直一模一样。”

“’白衣先生’,你说’白衣先生’是……萧沙?”孔星侯问,他的嘴角不自觉地连连抽搐,像是身上发作了一块说不清位置的痛处。讲实话,我从没想过素来温雅的秀才,会露出过这种滑稽表情,这让我险些失笑出来。

丁结骨也被孔星侯弄得有些畏惧,老村长生怕惹怒江湖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呃……老儿只是说,他就是你们来之前,逗留在村里的那位先生。”

“不,不,不可能!”古隐蛟皱起眉头,斩钉截铁道,“萧沙从不穿白衣,他多少年来一直都是胡僧打扮!江湖上无人不知,偏好一身素白的只有……”

“衣服!”庾冰出言打断了矮汉,他缓缓把视线从画上移开,声音犹如梦呓,“……是可以换的……胡子,是可以修的。”

“可这,这是怎么回事呢?”矮汉急得连连跺脚,他面色通红,目光逐一扫过房内所有的人,“谁能告诉我呀!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意思就是说前两天来的根本不是王遗风!”庾冷泉回以一声怒吼,脸上交织着失落与窘迫:“我们都中了萧沙的计了,当年安排胥肆来剪子村避难的是他,现在当着众人面杀死胥肆的也是他,他……一直在演一场戏!”

“演戏?演给谁看?”

庾冰垂下头,露出无力的惨笑:“演给……我们看……”

谁都没有接话,古隐蛟张开嘴,但不知该说些什么,显然,他还是不明白。

只有孔星侯像是明白了,他望着庾冰,面白如纸,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是的,他在我们到达之前就演好了全部’雪魔’复仇的戏码,我们没有见到他,却被他哄着置身戏中,还真当’雪魔’已经报了仇。现在看来,既然他不是王遗风,那么被杀的胥肆当然也就不是谋害文姑娘的凶手,真凶的线索依然留在魏家老楼里……”

庾冰复而又抬起头,他看着孔星侯,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恐惧,还有万事皆休的绝望:“但是……老楼被烧了,是……我们烧的!”

庾冷泉说得没有错,萧沙不是神,他也有害怕的事情。而作一个为孤家寡人,’血眼龙王’最恐惧的,莫过于浩气盟跟恶人谷,这两个江湖上最大的组织联手对付他。王遗风跟谢渊当然算不上是朋友,两人之间还有着血海深仇。但是萧沙知道,如果目标是他,王谢绝不是没有联手的可能。

所以萧沙要确保,这种可能性彻底消失,如果可以,他需要有人站出来分担’雪魔’对他的仇恨。计划就是这样开始的,他抛出了一个王遗风即使明知有诈也不能不接受的诱饵:杀死文小月的真凶,所有人都不会怀疑,’雪魔’为了这个,可以再血洗一次自贡城。

这个计划是什么时候制订的?也许在萧沙被捉住之前,他就已经把棋子布到了这里,他在老楼中留下线索,又安排了一个嘴上不牢靠的杀人凶手住在这里,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假扮王遗风杀这个人给浩气盟看。

接下来,等到逃狱成功,他再故意把浩气盟引来村子,把王遗风引到别处,他知道,浩气盟一定不会放过调查王遗风的机会,也一定不会在老楼里错过那个“金童银鲤”的标志。

我忽然回忆起了庾冰说过的话:“根本不存在移魂大法,萧沙只是特别擅长蛊诱人心,如果他让某个人做了一件事,一定是那个人内心深处真的想这么做。”移魂大法也许是假的,但操纵人心的能耐却是真的,魏鲤想要放火,庾冰想要除掉标记,到头来他们都按照’血眼龙王’留下的剧本被牵着鼻子走。一切都被萧沙算中了,现在,他应该还有最后一步……

“如果我没猜错……”庾冰颤声说,如今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乎让我认不出来,“王遗风,快到了……”

“我们该怎么向他解释?”孔秀才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什么都不必解释。”青衣人苦笑着摇头,“因为……他不会听我们解释。”

仿佛是为了应和青衣人这句话,外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剪子村村长是不是住在这里?远来的客人求见。”

我清楚地看到浩气盟三人肩膀耸了一下,丁结骨正在踌躇间,门已然被大力推开,一个身着白衣的俊逸男子阔步踏了进来。

他先看了庾冰一眼,低声道:“想不到浩气盟消息竟如此灵通。”接着,他便对丁结骨叉手一揖:“在下王遗风,来这里有事相询老丈。”

“王先生怎么会找来这里?”古隐蛟硬着头皮开口问。

白衣人冷哼一声:“朋友何必明知故问?我们都是为了萧沙留下的线索而来。”然后这男子又叹了口气,“我也是被他耍了,循着他留下的书信巴巴地跑去雁荡山,却不料他在那里只留了一个锦盒,上书此地魏家老楼的名字,我只好辗转再来营州。”

讲到这里,王遗风又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浩气盟的朋友却先来了。其实我来得也不算晚,只是被白毛风挡在谷外,一等就是两天,今天早上风停了,在下才能进来。”他虽然语气冷淡,神情却依旧算是友好,以至于我竟然生出他好相处的错觉。但是庾冰三人却已经面如死灰,他们不言不语,垂手而立,眼珠不知所措地乱转着。

“好了,既然浩气盟出手,想必已经省去了在下不少麻烦。”王遗风抄袖侧目,斜睨着三人,“线索,在哪儿?”

注:有读者提出,如果魏鲤迷上谭梨是萧沙事先搞鬼的话,他又是怎么知道跟踪而来的浩气盟成员中有一名女性。

其实萧沙不用知道,他只需要勾起傻子放火烧楼的念头,然后让庾冰在楼里看见标记即可,他知道等傻子动手时,心中有鬼的庾冰一定会帮忙。

第三百七十一章【尾声的尾声】

“所以你认为,50年前血洗你们村的熊罴,是那个被拐女人死后所化?”“白衣先生”在前面站定,回过头一脸调侃地望着村长。

“乡亲们都宁愿这么相信,”丁结骨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回答,“在关于菩萨所有的可能里,等待着剪子村的一定是最坏那一种。”

白衣客闻言,低下头若有所思。他长着一副粗犷硬朗的五官,举止打扮却颇为斯文。丁结骨每次看到他,都会从心里涌上一种不协调感,但这种不协调落在白衣客身上,却并不突兀,反而俨然成为一种魅力,就像一颗本来质地粗顽的砾石,被人精心琢磨得圆润细滑。

此刻两个土夫子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正暴尸山林之中。两个死人面目尽毁,手脚摊开呈现一个“大”字,“白衣先生”说土夫子显然是被刻意摆成这样的,出于未知原因,野兽都远远避开了它们。村长跟白衣客于是决定先去寻找古墓,等回程时再带土夫子走。

“元嘉时期,邵陵高平附近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白衣人皱眉说。晨曦穿过斑驳树叶打下来,在他脸上分割出块块光影,乍一看竟有些面目难辨。此时此刻老林里万籁俱静,“白衣先生”铿锵之声透入晨雾,激起阵阵回音,让村长想起石子落入深潭时水面泛过的涟漪。

“有一个叫黄秀的私塾先生,平日里温和谦恭,人缘很好。但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抛下妻小不告而别,入山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黄秀长子根生于是进山寻找,最后发现父亲躲在山上一棵巨柳的树洞中,从头到腰都生满了灰色长毛。”

丁结骨终于赶上了白衣客,后者与村长对视一眼,就开始同他并肩而行。为了照顾年事已高的同伴,外乡人特意放慢了脚步,但村长还是走得很勉强。不过话又说回来,老林中行路本就艰难,别看树木之间都有空隙可以穿行,不是走惯深山的人,进了老林很可能一个落脚地方都找不到。所以在这一点上,“白衣先生”还是很佩服村长的。

“他为什么会生出灰毛?”丁结骨喘着气道。

“根生也是这么问父亲的,可是黄秀却不肯说,他神色异常平静,犹如尚在酣梦中,只是一再强调这是他的报应。根生没办法,就只能哭着回去了。又过了几年,一个砍柴人在山里远远地瞧见了黄秀,那时,他无论外貌还是形态都已经和熊无异,这是人们最后一次遇见黄秀,想来,以后要是再碰上,也认不出了吧。”

“到底,是什么报应呢?”丁结骨问。

“据说黄秀的村里丢过好几个孩子,当时没人把这跟老实巴交的私塾先生扯上关系。这个黄秀八成是有什么亏心事,所以一旦身上遭逢变故,就疑神疑鬼地,当自己应了天谴。”

村长立刻听出来白衣人的弦外之音:“你依旧不信,毛菩萨是信娘怨气所化?”

“不信。”白衣人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在你们营州,蛇鼠白黄统统算进仙家。也许你们看来,随便一个山洞,或者一户破落宅子里,都可能藏着野神。但是依我的拙见,动物大部分时候,就只是动物,没有思想,没有心智的动物……”

“……我认为,黄秀很可能是发了什么浑身长毛的怪病,结果就把他自己吓进了深山里。”“白衣先生”长出一口气,停下脚步举目环顾四周,似乎是要从迷雾里找出一条道路来,“一个人如果在山里待久了,他很容易就忘掉了自己是个人。”

“先生所言恕我不能苟同啊。”村长赶到外乡人身边,弓着身子连捶自己好几下腰背,他虽然嘴上不说,却很感激对方给了自己稍事休息的机会,“当年毛菩萨血洗村庄的手段,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心智。”说到这里,丁结骨的神色忽然谨慎起来,“也许……”

“也许什么?”白衣人随口问道,他还在转头四顾,也许是用目过度的原因,他一双瞳仁周围泛起几条血丝。

“小老儿以前在行伍中,听说世间有专门□□动物的高人,鸟兽一旦经过他们之手,就聪慧得与人类无异。也许毛菩萨就被这类高人□□过。”

“那这附近有什么高人吗?”

“不知道。”村长尴尬地笑了笑,“从来没人能把营州的老林走遍,事实上,稍微往深处走一点,就可能回不来了。”我指了指远处那连绵无尽的树林,“营州是个处在模糊区域的地方,真和假,生与死,人跟精怪,全都模棱两可,全都是寒冷与荒凉衍生出来的不确定。你说山里面有一只野兽,一个神,或者一个被武林追杀的避世魔头,我都不会意外。”

白衣人陷入沉默,村长直起腰,才发现对方正专心端详四面山势。“就是这里了。”许久之后,他才喃喃说出这句话。

“就是这儿?”丁结骨左右张望,脸上带着些许遗憾。他原以为大墓的落脚点跟其它地方会有显而易见的区别,然而这里太普通了,他相信自己哪怕走上几千次也不会停下来多留意一眼。

“此地就是山脉形势的交汇处,仿佛一个深穴,把聚拢的四方风气都藏入其中。另外,这里有好几棵老树都照着暗八门的方位被人为修整过,从手法上看,绝对是个风水高人。”

白衣人发现村长还是一脸茫然,于是又解释说:“先秦《葬歌》上,阴宅有一套专门的修建方法,依循九宫八门而创。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而阴宅主人下葬时,必然对应特的定方位,头为离九,足为坎一,左右肩膀指向巽坤,脚两侧是艮乾。”

“原来体面人下葬还有这么多规矩。”村长不耐烦地说,“这些规矩管用吗?”

白衣人愣了愣,然后报以轻蔑一笑:“不管用。”

此时,天已然大亮,林中却没有鸟兽的踪迹。只有冬雾在老树间漂浮,除了偶尔从旷野中传来的风声,此地几乎一片寂静。两人相对而立,仿佛驻足在凝固的梦境里。

“另外,要较真的话,这地方的风水布局也很不对劲。”

“怎么了?”

“打个比方,把风水位想象成依照山川地貌汇聚气势的水潭。天下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家水潭深邃宁静,福泽绵长。然而我们现在站的这个’水潭’,到处都是激起乱流的暗礁。这不是一个藏气穴,更像是一个遮气穴,引导而来的气势被刻意搅成一团混沌,聚散无常。当初创建格局的人,似乎不是为了贮留生气,而是要用生气掩盖住此地本来的样子。”

白衣人说完,略一思索,又问道:“老丈,对于这个北魏公主墓,你们还知道什么?她究竟是哪位公主?”

“都是这些年攒下的道听途说。不瞒你讲,别说公主是谁,就连她父亲是北魏哪个皇帝都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是北魏末期的人。”村长抹了一把脸,三九天里,汗珠刚挂上额头就结成了冰花,“据说那个公主尚未及笄便嫁到了盛乐旧都(1)。那时距离太武皇帝迁都已经过去100多年,连平城(2)旧都都已经破败不堪,更何况盛乐呢?”

丁结骨忽然停住口,用询问的眼光看向白衣客。后者没有出声,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他回答了村长:他也听见了,浓雾里正隐约飘出微弱的鼓点。

外来人先行动起来,他朝鼓声传来的方向慢慢挪动脚步,脸上写满戒备。丁结骨紧随其后,好几次都差点踉跄而倒。

“那个北魏公主嫁的是什么人家?”白衣客小声问。

“只知道是当地百年的世家,说不清是汉人还是鲜卑人。”

“世家?”白衣客冷笑一声,“盛乐早就没有什么世家了。”

“先生去过那里?”

“年轻时候去过,那里只有两样东西:破落户和北魏佛雕。当地人平日里所做最多的,就是拜佛,跟吹嘘祖上荣光,听他们的话,不管拓跋皇室还是如来,跟当地每一户都有惊世骇俗的关系……”

“……至于那些佛雕,几乎到处可以看到,比当地的活人还多。大的凿山而建,小的就缩在路边墙角,在当地人口中,那些佛像每天都在显灵。然而不知为什么,明明只过了一百年,佛雕却都风化得面目全非,犹如盘坐莲上,千疮百孔的干尸。而且,那些石像几乎一捏就碎,有些内部还生出不知名的灰虫。夏夜里,蛀空的佛雕里都会发出刺耳的虫鸣声,听了让人牙根发痒。”

雾中鼓声越来越清晰,几乎已经变成隆隆巨响,伴随着绵密不绝的鼓点,似乎还有人在喃喃吟诵,然而,那人吟诵的并非什么庄严祷文,字里行间全是荒诞的诙谐:

“一点胡家为教主,二点黄家为先锋,三点点的是长蟒四蛇为战将,四点点的是下世鬼主姥姥清风……”

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一开始村长以为那是一个垂髫童子,继而又觉得是一个百岁老人。

“盛乐那里……墓中会不会打鼓?”老人问。

“我怎么知道?那里只有荒坟,仅有的几座大墓早就被人掏得一干二净了。”

雾中的念唱还在继续,始终距离两人不远不近:

“说来到,就来到,一对喇叭一对号。说来到,就来到,不是骑马就坐轿。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我看老仙这回下山了。老仙家唉,随着点兵的鼓点就走唉。捋顺香烟往前走,前要走三后走四……”

浓雾在两人面前渐渐散开,鼓声震耳欲聋,老村长觉得心肝都在随之颤动。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两人面前,雾气缭绕中仿佛一只死去的饕餮。

丁结骨看着洞中的漆黑一片,久久不能言语。白衣客已经快走两步来到洞口前,那光滑的内壁一看便知是人工雕琢,更何况上面还附有绘画装饰。

“这里不是入口,看起来,是一次地陷把它顶到外面了。”白衣客说着端详起内壁,因为潮湿,墙上能辨认的图案十不存一,“真有意思,这确实是下葬公主的规格。”

“所以那位公主当真存在?她嫁的到底是谁?”

白衣客没有回答,村长这才发现外乡人正死死盯着洞口,脸上头一次浮现出如临大敌的神情。丁结骨顺着他的视线望进去,那里只有让他如坠深渊的黑暗。

“它在里面。”白衣客说。

“谁?”村长问出这个问题时,忽然心头一紧,“毛菩萨?”

“随便你怎么叫它。”白衣客咬着牙说,“但是,它为什么偏偏要选此地作为巢穴呢?”

老村长却觉得理所当然,在这片深山中,还有哪里比会此处,更容得下一尊菩萨呢?

白衣客还在与黑暗对峙着,雾气缭绕中,他的双瞳隐隐泛出血光。外来人抬起一只脚,似乎是想进去,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看神情,似乎并不是恐惧,而是不值得。

村长有些晕眩,他仿佛看到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正站在洞口摇头晃脑地敲鼓吟唱:“……大徒弟是孙膑,二徒弟,他名叫庞涓。孙膑待人多么仁义,庞涓他做事实在奸。庞涓魏国招驸马,留下孙膑看桃园。后院种着一十八棵蟠桃树,九棵甜的九棵酸……”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恍惚间,他听到白衣客沉声对自己讲,“这头野兽确实被绝顶高手□□过。”老村长确信,他从外来人的语气里听出了敬佩,“一个,名为自然的绝顶高手。”

◇◇附录:

隐元会年鉴:天宝四载【节选】

左狐词条:字枕丘,绰号“醉狐”,五十五岁。原丐帮外门弟子,现已脱离丐帮。

二十岁时家逢巨变,为丐帮马长老所救,传授醉拳,马长老看出左狐不是帮派脾气,不会一直留在帮中,两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名分,所以左狐一直人在外门。

五十岁后,左狐果然有了家室内之想。马长老在他为丐帮做完七件大事之后,准他离开丐帮。据说其人后来携妻退隐仙岛,过上了逍遥日子。他临走时在旧日家中留下个四大字“不拖不欠。”

补充:左狐早年在江湖上颇有人缘,但退隐后与往日朋友全部断了来往,据说,只有他的忘年交,“妙笔生花”霍虫鸣能够找到他。

补充二:与马长老不同,左狐的醉拳已经兼顾伶俐与刚猛,我们相信,只看醉拳一项的话,他已经远在马长老之上,江湖传闻,连丐帮主当初都未能接住他三拳。——地字伍拾

注释:

(1)今内蒙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道武帝398年从此迁都平成。

(2)今山西大同,孝文帝493年从此迁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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